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杀局 作者:肯尼斯·菲林 内容简介 乔治斯特劳德在出版集团工作,一天晚上,斯特劳德与自己的老板出版界大亨厄尔贾诺斯的情妇保琳德洛斯在酒会上认识,事情由此开始。之后的某一天晚上斯特劳德送保琳回家时,恰逢贾诺斯出差回来,斯特劳德将保琳送到拐角后便离开。第二天保琳被发现死在公寓里,老板贾诺斯派自己 最得力的员工斯特劳德追查事发前送保琳回公寓的人一场缜密的大网被铺下 乔治·斯特劳德 1 我第一次见到保琳·德洛斯是在厄尔·贾诺斯举办的一次大型宴会上。贾诺斯喜欢每两三个月就举办一次这样的宴会,参加的人都是些公司的职员、他私交的朋友和达官显贵以及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些人可以随意参加宴会,不一定每次都出席。那次宴会在贾诺斯东六十街的家中举行。尽管没有完全对外公开,但宴会期间的两三个小时内仍有上百人进进出出。 乔吉特和我在一起。我们当即被介绍给了《未来资讯》的爱德华·奥林及其同部门的人。对于保琳·德洛斯,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尽管公司里所有人都听到过很多关于这位女士的事,但实际上鲜有人见过她,而在厄尔·贾诺斯出席的场合上也见过她的人就少之又少了。德洛斯身材高挑,皮肤雪白,金发碧眼,美丽照人。天真无邪的眼神让人本能地觉得她是不容亵渎的纯洁天使,同时却又不禁使人联想到让人堕落的完美魔鬼。 “厄尔刚才问起你,”奥林告诉我,“想让你见些重要人物。” “我有事耽搁了。事实上,我刚结束对麦金莱总统二十分钟的访谈。” 德洛斯小姐似乎略感兴趣,她问:“你刚说的是谁?” “威廉·麦金莱。我们的第二十四任总统。” “明白了,”她略带微笑地说,“你大概听了很多抱怨的话。” 一个黑瘦的小个男人一直在楼下徘徊,我认出他是埃默里·马斐逊,估计他也为《未来资讯》工作。此时,他大声说道:“审计部也有个像麦金莱一样冷酷的家伙。如果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我敢说,你一定听了不少的牢骚。” “不。我确确实实是因为麦金莱先生的采访而耽搁了。就在银边酒吧。” “确实如此,”乔吉特说,“当时我也在。” “是的。而且完全没有任何的牢骚。恰恰相反,他似乎混得很是如鱼得水。”侍者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便顺手从他的托盘里又拿了一杯曼哈顿鸡尾酒。“当然,他没有签约,但仍然继续工作着。除了做好扮演麦金莱的本职工作,有时候,他还扮演着福尔摩斯法官、托马斯·爱迪生、安德鲁·卡内基、亨利·沃德·比奇或者其他重要且尊贵的角色。他扮演华盛顿、林肯和克里斯多弗·哥伦布的次数比他自己记得的要多得多。” “我觉得他是个很随和的朋友,”德洛斯说,“他是谁?” “由于工作的缘故,他在民间的别名是克莱德·罗伯特·波尔希默斯。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他曾答应让我做他的替角呢!” “他是干什么的啊?”奥林问,语气里透着厌恶之情。“听起来像是他使一群鬼魂复苏了,现在却无法把它们弄回去了。” “广播台,”我说,“而且他还能在任何地方扮演任何人。”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保琳·德洛斯。之后的傍晚以及晚上的早些时候我们则一如往常地就在这个舒适的小王宫里度过。它周边环绕着大大小小的豪宅,它们的主人拥有比贾诺斯集团或大或小的产业王国。新瓶装旧酒,还是老话题,只是谈话对象成了新面孔。我和乔吉特遇见了一个百货公司老板的侄女,并与其交谈起来。这位侄女显然想要开辟新领域。但不管怎么样,她都将继承几英亩的旧百货公司。我还遇到了一位数学界的泰斗,他曾将许多加法器组成一个超级计算器装备,而这个装备堪称世界之最,它能解决连其发明者都不明白甚至超出其发明者能力的方程式。我说:“拥有自己的设备在手,你就比爱因斯坦更杰出了。” 他不安地看着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醉了。 “恐怕不会。它纯粹就是个机械设备,仅仅是为特殊目的而研发的。” 我告诉他,他可能确实不是最好的数学家,但绝对是计算速度最快的数学家。然后,我又见了一名在重要政府机构工作的名不见经传的法律人士,接着便是贾诺斯的新宠社会评论员,还有其他人;这些人全是重要人物,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知。其中有些人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绅士和学者,有些人没有意识到自己将成为明日法网之下出名的亡命之徒。一大群疯子看起来如此道貌岸然,以至于从未被人所疑,也将永不为人所疑。他们可能是未来人们茶余饭后常谈的破产者,可能是十年或二十年后死因不明的自杀者,也可能是潜在的神秘谋杀犯,还可能是我将永不可得知的真正伟人之父或母。 总之,大钟一如既往地转动着,是时候回家了。有时候,大钟的指针竟赛跑似的飞快转动着,而其他时候却几乎静止不动。然而,对于大钟而言,这毫无区别。指针可以向后转动,而它显示的时间同样正确。大钟将继续如往常一样转动,因为其他所有手表都以它为准进行校正,它甚至比日历更具影响力,人们会自动调整整个生活来适应它的步伐。 不管怎样,是时候找乔吉特一起回家了。我总在回家,一直如此。有时候我会绕弯路,但最终还是会回到家。根据铁路时刻表,家就在37.4英里之外,但也可能是3740英里之外,不管怎样,我总会回家的。厄尔·贾诺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和我们道别。 他肥大而不修边幅的淡粉色的脸上露出了已经被遗忘了许久的浅笑。在这个笑容中,我总能看见或者说我觉得我总能看见一样东西:他那眼前如无物的坦诚而无辜的眼神。贾诺斯并没有调整自己来适应大钟的步伐。他甚至不知道大钟的存在。在那如孩童般天真的凝视背后是一个令人费解的灰白巨物,它正吸收着平凡世界所不知的东西。这个拥有长腿的巨物与某个结论几乎密切相关,完全不同于外部的真实表现,这个结论被遗忘了,被抛弃了。总有一天,结论会重新到来,巨物会发起攻击。或许它之前这么做过,今后也肯定还会这么做。 贾诺斯夸赞乔吉特长得漂亮——这是实话,他说她总能让他想起狂欢节和万圣节,以及历史上投出的最狂野的棒球。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透着一股真诚而独特的温暖,仿佛不是他本人的,然而实际上这是第三种人格。 “很抱歉,我的一位老朋友——康克林市长不得不早走了,”他对我说,“他很欣赏我们《犯罪资讯》最近所做的报道。我告诉他,你就是那个通灵侦探,引导着我们对案件进行全新的推理,他很感兴趣。” “很遗憾,我没能见到他。” “呃,拉里最近接办了一些墓园杂志,他想要写这方面的东西。但像你这样拥有实战经验和缜密思维的人,我不认为能给他多少建议。他需要的是风水先生。” “今天晚上过得真愉快,厄尔!” “是吧?晚安!” “晚安!” “晚安!” 我们穿过长长的房间,经过一群正在争论有较浓政治色彩话题的人群,径直走过一群堕落的醉酒之人,并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对怒不可遏却突然不语并对我们微笑的人。 “我们去哪儿?”乔吉特问道。 “先稍微绕绕,去吃个晚餐。然后当然是回家啦。” 在拿好我们的东西,等乔吉特的时候,我看到了保琳·德洛斯。她和其他一行四人消失在夜色中。就这样如此随意地抛弃了整个世界。但我的思绪飘向她,告诉她再回来。随时回来。 在出租车上,乔吉特问:“乔治,什么是风水先生?” “我不知道,乔吉特。厄尔从一本厚厚的印刷版字典中查到的,并把它写在了自己的袖口上,现在我们总算知道为什么他能当老板了。提醒我查查这个!” 乔治·斯特劳德 2 宴会之后又过了五个星期。那是一个一月的清晨,我醒了过来,满脑子都是鲍勃·阿斯彭威尔从海地写来的信。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开始睡觉,这封信的内容就涌入我的脑海。我在许多天前就收到了它,里面讲的全是那儿的温暖、舒适,还有最重要的——简朴的生活。 他说那是一个“黑人共和国”。于是,在梦里,当看到我自己和鲍勃正在为《犯罪资讯》策划一个反抗情节——白人决心不被沿河卖掉而发起暴动,我笑了起来。然后,就醒了。 星期一早上。大理石路。一个重要的星期一。 罗伊·科尔戴特和我计划召集所有人员开会讨论四月份杂志的主题,这一激发创意的工作有利于满足每个人的自我与想象。大钟迈着悠闲的步伐行进着,而我正好与它并肩前行。 但是那天早晨,在浴室的镜子前,我很确定我右边头顶上的一撮白发又至少偷偷地增长了四分之一英寸。这更新了一个相似观点:生命以死亡开始,并以对衰老的无可奈何结束。 在那边桌子旁整理文件的可怜白发老头是谁?一个清脆的年轻声音问道。但我很快将这一说法换成了另一种版本:那个走进董事房间,高贵中带着学者气质的白发绅士是谁? 你不认识他吗?他是乔治·斯特劳德。 乔治·斯特劳德是谁? 好吧,说来话长。他曾经是整个铁路公司的总经理。铁路?为什么不是有更好前途的行业?航空公司。他见证了它最开始的探索阶段。他本可能成为当今航空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但却出了点事。除了那桩糟糕的丑闻,我想不出还会是因为什么事情。斯特劳德必须接受大陪审团审讯,但是事情太严重了,必须要掩盖过去,最后他免受追究了。事情过后,他挺过来了。现在,有会议时,他们会让他到董事会会议室分发文件和香烟。其他时间就让他给办公室里的墨水瓶续续墨水和重新整理旅游传单。 那究竟为什么还要继续雇他呢? 呃,一些董事觉得这个老人很可怜,而且,他还有妻子和一个女儿需要抚养。换个版本,老兄。这都过去好多年了。三个孩子,不,我想是四个。一群聪明的小孩,都极其勇敢地维护着斯特劳德,不能容忍任何诋毁他的言语。他们仍然觉得他掌管着整个公司。你见过他妻子吗?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忠诚的夫妻。 我擦干脸,盯着玻璃。我让那些黑暗、冷漠、略带好奇的面孔突然静止不动了。我说:“看这儿,罗伊,我们真应该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 “挣更多的钱。”罗伊·科尔戴特轻轻地摆了摆手,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我察觉出他也立即退入那些侏儒、妖魔鬼怪、嘴里念念叨叨的人当中。 我想,乔治,你三个月前就和哈根谈过这些了。毫无疑问,你我都正处于这种层级之中。而且之后还有别的。 “这种层级是什么?你可知道?” 我想,是整个公司普遍适用的级别,你觉得呢? “不适用我。我并不完全迫切需要我的工作、我的合同保障,或者这个关满了被阉割了的鸟儿的镀金牢笼。我觉得是时候真正摊牌了。” 你去做吧,祝你好运。 “我说的是‘我们’。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与你我的合同都有关。” 我知道。你听我说,乔治,为何我们三个不私下里谈谈这个话题呢,我、你,还有哈根? “好主意。”我拿起电话,“你什么时候有空?” 你是说今天吗? “有何不可?” 呃,我今天下午会相当忙。但是,没问题。五点左右,如果史蒂夫那时不太忙的话。 “五点四十五,银边见。第三轮谈判之后。你知道吗?詹妮特-多诺霍正计划再加五六本新书呢。我们可得记着这事。” 我听说了,但他们质量很次——如果你问我意见的话。而且,自那个谣言流传开来已经一年了。 一个真实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虚幻的景象。 “乔治,你下来了吗?乔治娅还要坐校车,你知道的。” 我回应乔吉特说马上就来,然后回到卧室。当我们和史蒂夫·哈根商谈时,然后呢?我前额的血管开始剧烈地跳动。因为生意的缘故,他和贾诺斯好得如同一人,不同的是,哈根的身材修长性感,他的血液却躁动不安地流淌着一股陌生的、奇异的、炽热的邪恶。 我在卧室的梳妆台前梳理头发,重新将那一撮白发恢复常态。让哈根见鬼去吧。何不去找贾诺斯?当然可以。 我把梳子和发刷放在梳妆台的上面,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向前倾,对着镜子呼了口气:“裁员吧,厄尔。让那些小人物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城镇,让尊贵的人掌管公司。” 我系上领带,穿好外套,然后下楼了。乔治娅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她坐在餐桌旁,脚边一如往常地撒满了玉米片。餐桌底下的小脚正温柔而匀速地撞击着地上的横木,发出“咚、咚、咚”的声音,记录着时间。一大束阳光倾泻在餐桌上,缓慢地移近窗户,照亮了镀银餐具、咖啡渗滤壶以及乔治娅和乔吉特的脸庞。阳光还照在了墙上的餐具柜上,被餐盘反射出更多的光线。柜子顶上挂着路易斯·帕特森的画,这是我第二喜欢的画。它裱在胡桃木框里,却又似乎悬挂于柜上、房间以及整幢房子上空的云彩里。帕特森的另一幅画挂在对面的墙上,楼上还有两幅。 乔吉特将她那闪着野性光芒的大脸庞转过来,用那双海洋般的蓝色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眼神中带着审视的意味,但透着友善。我对她们说了早安,并亲吻了她们。乔吉特打电话给内莉说她可以带些鸡蛋和华夫饼干。 “橙汁,”我边喝边说,“这些橙子刚告诉我,它们来自佛罗里达。” 我女儿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透着崇拜之情。“我什么也没听到啊。”她说。 “你没听到吗?它们其中一个说它们都来自杰克逊维尔附近的大农场呢。” 乔治娅思忖着我说的话,然后摇了摇她的勺子,断然将整件事抛诸脑后。在沉默了足足二十秒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问道:“你刚和谁说话呢?” “我?谁?什么时候?在哪儿?” “刚刚在楼上。妈妈说你在和别人说话。我们都听到了。” “哦。” 乔吉特的声音不带任何偏袒之情,却暗涌着一股热切,就似无知的局外人等着看酒吧争执之后的大打出手。 “我想你最好解释解释。”她说。 “好吧。那个人,乔治娅,就是我,我在练习。音乐家在演奏前都会进行大量的练习,运动员在比赛前都得训练,演员在演戏前都得排练。”乔吉特并未说话,却明显流露出赞同的神情,我快速略过它。“而我也会在早晨开口说话前练习几句。我可以吃这些饼干吗?” 乔治娅仔细地想了想我的话,然后就忘了这事。她说:“妈妈说你会给我讲个故事,爸爸。” “好吧,我给你讲个故事,是关于孤独的玉米片的。”她现在全神贯注地听着我说话。“曾经,有个小女孩。” “多大了?” “我猜大概五岁吧。或者,也可能七岁。” “不,六岁。” “对,她六岁。有这么一袋玉米片——” “她叫什么名字?” “辛西娅。这些玉米片,有数百片,它们在同一个袋子里一起成长,一起玩耍,一起上学,它们都是可靠的朋友。有一天,袋子被打开了,整袋的玉米片都被倒入了辛西娅的碗里。辛西娅还把牛奶、乳酪和糖倒进碗里,然后吃起了其中一片玉米片。一会儿工夫,这片玉米片就来到了辛西娅的肚子里,并开始寻思它的其他伙伴什么时候来。但是,它们始终没来。它越等越孤单。你知道吗?剩下的玉米片仅仅走到了桌布上,其中大部分都落在了地上,还有一部分黏在了辛西娅的额头上和耳朵后面。” “然后怎么样了?” “呃,就这样了。过了一会儿,这片玉米片太孤单了,它坐下来,哭了起来。” “那它该怎么办呢?” “它能怎么办啊?辛西娅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好好地吃玉米片,或者她压根就没有试着好好吃,所以,天天早上都是如此。一片玉米片被孤独地留在了辛西娅的肚子里。” “然后呢?” “呃,它哭啊哭,哭得很厉害啊,所以辛西娅每天早上都肚子疼。她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毕竟她真的是什么也没吃啊。” “那然后她怎么办呢?” “她不喜欢这样,这就是她的做法。” 乔治娅开始吃她那些半熟的鸡蛋,她答应就着麦片粥一起吃。没过一会儿,她将勺柄放在桌子上,将下巴抵在柄尖上,思考着什么,脚还踹着横木。我杯中的咖啡也随着她脚的每一次撞击而泛起些许涟漪。 “你总是讲这个故事,”她记起来了,“讲个新的吧。” “有个关于小女孩的故事——辛西娅,六岁——同一个女孩,她每次吃东西的时候都习惯用脚踢桌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她一直踢啊踢。然后,有一天,桌子说话了:‘我很讨厌这样。’然后,它收起脚,一声尖厉的声音响起,它一脚把辛西娅踢到了窗外。她惊讶极了!” 这个故事十分成功。乔治娅的脚以双倍速度快速踢打着,还弄翻了她碗里剩下的牛奶。 “把你的饮料拿起来,了不起的家伙。”乔吉特一边说,一边擦去桌上的牛奶。屋外,汽车喇叭嘟嘟地响着。她用围裙的一角熟练地把乔治娅的脸擦干净了。“车来了,亲爱的。拿上你的东西。” 有那么一会儿,屋里像是钻进来一颗流星,在楼梯下面的房间周围窜上窜下,之后嗖的一声便消失了,屋子安静了下来。没过多久,乔吉特回来了,一边抽起今天的第一根烟,一边喝着第二杯咖啡。过了一会儿,她透过薄薄的一片烟雾看着我说:“你想回报社工作吗,乔治?” “一点也不。我可不想活着的时候再看到消防车救火了。除非是我坐在消防车上,自己操纵云梯消防车的后端。我总觉得车后端的家伙与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完全是反向操作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的意思是——” “你不喜欢《犯罪资讯》,你甚至一点也不喜欢贾诺斯集团。你想要反其道而行之。” “你错了,大错特错。我喜欢那匹旧的旋转木马。” 乔吉特踌躇不定,变得犹豫不决了。我能感觉到她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说出这个试探性的结论。“我认为那里不适合你。这个代价太大了。是吧,乔治?”我努力表现出很困惑的样子。“我的意思是,呃,在我看来,当我想起我们开酒馆的时候,有时候,你确实更开心些,我也是,不是吗?就此而言,你当马路侦探时,生活更有趣些。做‘天堂’节目,甚至通宵播音的工作时,虽然疯狂,但我喜欢。” 我吃完了华夫饼干,并回忆了一圈往事,我知道乔吉特也和我一起回忆着。犯罪团伙的计时员、马路侦探、酒馆老板、新闻采访助手,然后是改写员、广告顾问,最后——是什么?现在这样? 回顾往事,我不知道这些经历中哪个能带给我更大的快乐或更多的烦恼。但我知道,哪怕随意问及此类问题也是浪费时间。 时间。 人向前奔跑时就像老鼠爬上大钟古老且缓慢摆动的钟摆一样,时间绕着大指针,急速旋转,老鼠迷失在它内部机械装置中的那些复杂的齿轮、摆轮和弹簧之间,在如混乱迷宫般的机器里搜索着——里面到处是错误的出口、危险的死胡同和险峻的跑道,自然天成的陷阱和人为设置的诱饵——寻找真正的出口和真实的奖赏。 时钟敲打了一下,是时候开始走起来,是时候跑下钟摆,是时候再次变为囚犯重复同样的逃跑了。 当然,因为能够测量出理性、一切得与失、乔治娅呼吸的空气、乔吉特的力量、我内心仪表板刻度盘上颤抖着的数字,这个庞然巨钟维持着秩序并亲自为混乱建立秩序,它从未改变过,也将永不改变或被改变。 我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便说:“是的,我是你见过的最圆滑的人。” 乔吉特掐灭烟,问道:“你开车吗?” 我想到要和罗伊、哈根在银边酒吧见面。 “不。而且,我可能会晚回家。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好吧,我载你到车站。午饭后,我自己去逛一会儿。” 我边喝咖啡,边快速浏览了早报前三页的标题,没发现什么新鲜事。圣保罗发生了一起史无前例的银行抢劫案,对我们来说,这却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当乔吉特吩咐内莉事情时,我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把车开出车库,然后按响了车喇叭。乔吉特出来后,我挪到旁边的座位上,让她开车。 今天早上,大理石路上阳光明媚,清爽怡人,但却不冷。最近刚下过一场暴风雪,棕色草坪上还残留着片片雪迹。透过弯弯曲曲的深色树带,也能看到远处山上还有些许白雪未融化。汽车驶离了大理石路,我们的小区——居住着冉冉兴起的领导新秀、破产失意的创业者、意志坚定的推销员——渐渐远去,我们接着穿过了一大块居住着本土居民的方形区域,里面的建筑庄严却略经风霜。大理石路后面紧挨着城镇的边缘,那儿有许多大庄园,散落在群山之间。庄园里面也有许多金子可挖。大概再过三年,我们也将圈出自己的几英亩庄园。 “我希望今天下午能找到合适的布帘,”乔吉特漫不经心地说,“上周都没有时间。我在多尔森医生的办公室里足足待了两小时。” “是吗?”我知道她有话要说,“你和多尔森医生谈得怎么样了?” 她一边看着前方的路一边说:“他说他觉得我会没事的。” “他觉得?这话什么意思?” “他确定。十分确定。下一次再去时,我就好了。” “那太好了!”我握住她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说道,“你为什么一直保密呢?” “呃,你也这样觉得吗?” “你说呢?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一直给多尔森医生钱呢?是的,我也这样觉得。” “我只是想知道。” “好吧,不用这样。什么时候,他说了吗?” “随时。” 车站到了。9:08的火车刚刚进站。我一只胳膊搂过她的肩,亲吻她,另一只手摸向车门把。 “随时联系。人行道上结着冰呢,小心,别摔倒了。” “给我打电话。”她嘱咐道。 我点点头,关上车门,然后向车站走去。在车站里面的报刊亭,我又买了一份报纸继续浏览起来。时间很充裕。一个街区之外,一个运动员还在跑着步呢。 对我而言,这趟火车之旅总是从浏览报纸上的《商机》开始——这是所有报纸上我最为喜欢的版块,接着是读一下拍卖行新闻,再瞟一眼体育新闻、保险统计和娱乐新闻。最后,当火车钻进地道,我翻到索引页,读起当天的新闻要点,开始新的一天。如果有重要信息,我会将其记下。此时,成千上万的我们正心无旁骛地横穿车站那蚁丘状的人海。尽管穿梭在这复杂的路线中,我们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要去哪儿,要去做什么。 五分钟之后,我到达了两个街区外的贾诺斯大楼,它就像永恒的神石于它众多的同类中若隐若现。比起其他任何形式的奉献,它似乎更偏好人类用自己的肉体与灵性所做的奉献。而我们心甘情愿为其献身,日复一日。 我转身走进这座会发出回音的大厅,开始我的献身。 乔治·斯特劳德 3 贾诺斯集团整整占据了贾诺斯大楼顶上的九层楼,但它绝不是美国同行中规模最大的一家。詹妮特-多诺霍有一家更大的杂志财团,培根出版社和德弗斯&布莱尔也是大的杂志财团。但是,我们的公司拥有特殊地位,并且在那些靠出版小说和报道政治、商业和技术事件之类新闻的许多公司中,我们也绝非是规模最小的。 《新闻资讯》是我们集团规模最大、名气最大的杂志,也是广受关注的周刊,发行量近两百万。它在第三十一层楼。它之上的一层,即这座大楼的顶层,是办公区域——广告部、审计部和发行部,还有厄尔和史蒂夫·哈根的私人办公室。 《商界》也是每周出版的杂志,其发行量大约是二十五万册,公众实际阅读量及其影响范围要比这个数字大得多。和它一起发行的还有一份四页纸的每日简报《贸易》以及实时网上服务《商界索引》。它们在第三十层楼。 第二十九层是有关各类技术的报纸和杂志,从《运动天地》到《冰冻世纪》(食品)、《精算师》(重要统计)、《频率》(电台与电视)以及《塑料的明天》,它们多半是每月发行一次。这一层还有十一二种诸如预知未来和方法指导类的杂志,发行量都不大,有些是因厄尔·贾诺斯灵感突发想出的点子创办的,现在仍然延续着,但可能他自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接着依次往下的两层楼里有一个资料室、一个图书馆、普通查阅室、艺术和照片处理部、一个功能齐备的常用小型急救室、一个休息室、配电室和一个接待公众咨询的招待室。 然而,公司的精英都在第二十六层楼。这层楼有《犯罪资讯》,罗伊·科尔戴特为副主编(2618室),我为执行主编(2619室),西德尼·基斯拉克和亨利·威科夫为助理编辑(2617室),还有其他六个负责写作的职员在旁边的隔间工作。理论上,我们是国家警察的记事本,是国家经济和良知的看护狗,有时候,也负责维护道德、餐桌礼仪或者能被我们想起的其他事情。我们是罪行的诊断专家;如果联邦调查局每月要付印刊物,那将会由我们来做。如果内布拉斯加州双橡园的治安官不得不对社会现象进行深刻的评论,新教圣公会大主教国家委员会不得不干些跑腿活儿,那也必定是由我们出马。总之,我们是国家社会健康的“晴雨表”,是它过往及现在犯罪事件的记录员,是未来犯罪活动的预言者。或许,我们曾经共同说过此类的话。 和我们一起在二十六层楼的还有其他四个刊物:《家庭资讯》(不仅仅是一份有关家务的期刊)、《名人》(不只是每月推出杰出的成功故事)、《风尚》(关注人而非服饰)以及《两性》(恋爱、婚姻和离异),它们与我们有着类似的组织模式。 最后,我们下面的两层楼是远程研究所、法务部、公关部、办公室后勤部、人事部以及一个叫作《未来资讯》的新杂志组。它主要致力于社会改革规划,可能在某个晚餐演说完毕之后便变成一个独立专栏、一份新杂志,亦或者可能不着痕迹地就消失了。爱德华·奥林和埃默里·马斐逊都是它的工作组的成员。 这便是贾诺斯集团的总部。国内21个大城市和国外25个大城市的办事处都在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支撑着这个中心枢纽的运转。来自世界各地的临时记者、优秀科学家、学者、技术人员都在为其工作着。它就是一个“情报帝国”。 如果有必要,公司里任何杂志都可以要求内部任何渠道,甚至所有渠道给予帮助与建议。《犯罪资讯》就经常这样做。 我们曾追查过失踪了的金融家保尔·艾斯勒曼,并找到了他。这应归功于我。我们动用了法务部、审计部、我们自己以及其他部门的人员,一起破解了与艾斯勒曼有关的诈骗谜案,而我们最好的写手之一伯特·芬奇则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整个复杂的案件通俗易懂地陈述给公众。 我们也找出了杀害弗兰克·桑德勒的凶手,他曾用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击败了众多警察。这一案件的成功破解也应该归功于我——乔治·斯特劳德。我通过查阅内部资料室的信息锁定了这个家伙——一个临时加入调查这个事件的职员也帮了不少忙。 我摘下帽子,脱掉外套,径直穿过我的办公室来到2618室——罗伊的办公室。所有人都在,他们看起来疲惫不堪却仍打起精神,而且似乎若有所思。纳特·斯伯林——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笨手笨脚的男人,一边看着笔记一边用一成不变的语调说着:“在距离雷丁三十英里外的一个农场里,一个家伙使用了一把猎枪、一把左轮手枪和一把斧头。” 罗伊那高冷而具窥探性的眼神掠过我转向斯伯林。他耐心地问:“然后呢?” “这又是一起令人难以置信的凶残谋杀案,就像那些经常发生在边远地区的案件一样。” “我们在雷丁有个话题可写,”罗伊沉思,然后大声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但关键点呢?” “这个家伙所杀害的人数,”纳特说,“四个人,一家子。不管发生在哪儿,都无疑是宗特大杀人案。” 罗伊叹了口气,然后评说了几句。“数字根本说明不了什么。每天都有很多人被杀。” “但却不是一次四个人被杀,而且是被同一个人所杀。” 西德尼·基斯拉克趴在艾略特后面的宽窗台上,简短地补充道:“凶器的选择。三种不同的凶器。” “呃,那整个案件的动机呢?”罗伊平静地追问。 “嫉妒。那名女性曾答应同凶手私奔——至少凶手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她却抛弃了他,他便拿枪射杀了她和她丈夫,然后又拿起猎枪和斧头朝向了他们的两个——” 罗伊心不在焉地低声说:“像这类案子,要考虑的关键是作案动机。它和我们的杂志有关吗?是犯罪吗?在我看来,只不过是这个家伙坠入了爱河。他确实做了错事,但主要还是被爱驱使的。现在,除非你能证明在求偶天性中存在某种东西,其本身带有犯罪甚至反社会的基因——”罗伊将手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不紧不慢地张合着手指。“但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它推荐给惠勒的《两性》,或者《名人》也未尝不可。” “《风尚》。”西德尼低声道。 罗伊继续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纳特,而纳特在其坦率的面容上勉强挤出一丝崇拜神情。他再次看向自己的笔记本,显然决定跳过两三条内容,然后继续。 “圣保罗发生了一起重大的银行抢劫案。涉案金额超过五十万美元,是史上最大的抢劫金额。” “是未经官方证实的最大金额,”亨利·威科夫纠正道,接着问道,“昨天晚上发生的吧?” “昨天下午。我拿到了明尼阿波利斯警察局关于此案的资料,而且我们已经了解到至少是一个三人的团伙,或许还有更多人参与,他们为此辛苦了三年。事情是这样的:三年前,这伙人按计划组建公司,支付所得税,给自己支付工资达17.5万美元;同时还制订计划并为此次抢劫做筹备。他们将钱存入欲抢劫的银行。据说,他们昨天之前还完整真实地实地演练了好几次。两名保安甚至都很无辜地给他们当了临时演员,其中一个腿上还不幸中了一弹呢。” 纳特停了下来,而罗伊望着他,眉头紧锁,微妙地映衬了他宽容的蓝色眼睛中流露出的好奇。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他谨慎地评判道,“五十万美元、五百美元或者仅仅五十美分有什么区别?三年、三个月或者三分钟有什么区别?三个罪犯还是三百个罪犯又有什么区别?有何重大之处使得我们必须将其作为特别报道?” “技术层面,你不觉得吗?”威科夫建议道,“他们在合法的情况下完成了准备工作。还有那些演练,每次都能在银行完成。你想过吗?罗伊,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一个银行或公司能免遭一个拥有足够耐心、资源和智慧的团伙的抢劫?这是犯罪技术的一个定论:用商业的手法对抗商业的手法。见鬼,给足够的人数、时间、金钱和智慧,他们最终也能占领美国北部军事用地诺克斯堡。” “没错,”罗伊说,“那么,这就是新颖之处?攻击遭遇防御,防御战胜攻击,这就是整个犯罪史。我们已经多次以不同的形式报道了这类事件的本质特征——太多次了,我再也找不出任何对我们来说有报道价值的东西了。我们会在《犯罪微报道》中用两三段来描述它:‘一群头脑冷静且辛苦劳作的暴徒用其三年辛苦所得的17.5万美元投资,自导自演了一出银行抢劫,竟赚了32.5万美元,还是纯利润。’三个人工作了三年,”他算了算,“也就是每人每年3.6万美元多点。没错,就是这些。‘这微薄的收入,与他们所付出的胆量和技能不成比例,再次证明了犯罪不是一桩好生意——获益不够多。’类似这样的话。现在,我们就不能谈些更有水准的内容吗?还缺三篇重要文章呢。” 纳特·斯伯林已经黔驴技穷了。我看了看表,已经10∶45了,可我们还什么也没干成,这么看来,早点吃午饭的想法要泡汤了。而且我还得打消今天和罗伊及哈根会面的念头。托尼·沃森接过话题,结结巴巴,紧张地想说出话来,偶尔还会因发音困难而停顿一会儿。这在我看来,花四五千美元看过精神科医生后,他的神经衰弱症即使没有完全治愈,也有了明显的好转。而且,考虑到我们这职业的危险系数,如果没有这些治疗,托尼今天恐怕已经完全失声了。 “有个福利委员会的公报,”我们等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会在下个月发布。但我们可以拿到副本。我已经看过了。是有关非法堕胎行业的。内容非常翔实。委员会花了三年的时间进行这一调查。调查涉及方方面面:从小诊所到昂贵的私人大疗养院;谁充当他们的保护伞,为什么要保护他们以及怎么样保护他们;预测的每年堕胎总数量、该行业的盈利额、死亡人数和诉讼人数;医药效果、赞成意见和反对意见;原因、后果。这是一个与该主题直接相关的详尽研究,是此类研究的首例。当然,我指的是此类官方研究。” 早在托尼说完之前,罗伊就垂下了头,但在快结束时,他却飞快地记起了笔记。 “他们有得出什么结论吗?有做出任何评论吗?”他问。 “呃,报告给出了一系列原因。其中,经济原因是已婚妇女终止妊娠的主要原因,而其他——” “没关系。我们将得出自己的结论。他们怎么看待老年救助?” “什么?为什么说这个?据我回忆,他们什么也没提。” “无所谓,我想我们有东西可写了。我们要拿到那份公报并说明它的真正意义所在。首先,我们要给出社保遗属抚恤金的数额,尤其是安葬补助费;然后,进行显著对比:一边是政府每年安葬死者的花费,而另一边,生命历程的另一端则是人们用以防止新生儿出生的花费。联系医学科学院和内外科医师学会,获取堕胎手术的简史,带上摄影师。他们那或许有一批早期的和现代的堕胎设备。附上照片应该会起到非常醒目的效果。对古代堕胎方法的简短讨论甚至更能博人眼球。” “巫术也是方法之一。”伯特·芬奇告诉托尼。 “很好,”罗伊说,“别忘了把这个也写进去。接下来,你应该和美国殡葬师协会联系,以获取国家在安葬死者方面所花费用的其他有关数据,用来与阻止新生命诞生的花费进行对比。给几个百货商店打电话,咨询普通准妈妈们在孩子出生前为孩子购买衣物和用品的平均花费。不要忘了引用几句乔纳森·斯威夫特对爱尔兰婴儿的评论。” 他看着托尼,而托尼那带有雀斑的消瘦脸庞上似乎显露出不自然的神色。 “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罗伊。我以为我们只是渲染下结论——委员会的结论。” 罗伊在其便笺簿上的笔记处画了条线。 “那就是我们将要做的,一个有关堕胎行业的简报。一个完整的针对继承与私生主题的综合报道。但我们将从更高的层面来审视它,这便是我们需要做的全部工作。继续跟踪这个新闻,当公报成文后,我们将校阅它,并将注意力转移到整件事情背后真正蕴含的深意,同时,还要指出这个调查的疏忽之处。但千万不要等到调查公布之后。你能在,呃,两三周内打好草稿吗?” 托尼·沃森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好沉默,这表明大约两千美元的治疗费打水漂了。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我试试。” 会议继续开着,就如往常那些会议一样,除非被某些大宗谜案所阻断——如那些关注人数达数百人的事件。 下个月,纳特·斯伯林那版在偏僻农场里四人遭谋杀的案件将变成芝加哥阁楼枪杀案,托尼对社会学研究的偏好将会催生新的假释裁决委员会报告、新颖的保险统计数据以及最高法院意义深远的决议。无论主题是什么,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个人和集体对事件的巧妙处理。 穿过走廊就是西德尼的办公室,那儿有扇窗户。很久以前,有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副主编就从那扇窗户跳了下去。有时候,我会想知道,在开完某个诸如此类的会议后,西德尼是否也会从那扇窗跳下去。他只需拿起他的笔记本,穿过走廊,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窗户,然后抬脚跳下去。 但我们并没有疯。 我们不再是小孩了,不会在设备先进的“托儿所”里严肃地讨论着不切实际的想法。况且,我们正做的事也并非完全没用。 我们在这间办公室里所决定的内容,从现在算起的三个月内会被百余万市民读到,而他们读到的将被他们作为结论所接收。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点,即使有那么片刻时间会对我们的结论提出质疑,但他们仍能理解我们的推论,并记住一些词语及官方的口吻,最终他们形成的判断将与我们的如出一辙。 当然,我们的逻辑从何而来,就该另当别论了。前行的推动力就这样来了,表面上巨钟转向的是公众,而我们只是记录下了标准时间的正确时刻。 但有时,塑造并指引众人的方法却使我们产生奇怪的错觉。 11∶55了,即使是四月份杂志的大致内容都还远未敲定。利昂·汤普勒和罗伊正漫无目的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一个广播节目。利昂觉得它是一个违背理性的密谋策划,因而根本就是一种犯罪;罗伊却反对说它只是一个微不足道且令人生厌的小节目罢了。 “它的品味那么低,为什么我们要给它免费刊登广告?”他质问道,“就像那些低级趣味的电影、书籍和戏剧,它简直就和我们的品味格格不入。” “也像那些骗局和假币。”利昂继续揶揄道。 “我明白,利昂,但是毕竟——” “但是毕竟,”我插嘴说,“现在是正午时刻,我们最终要讨论到最有价值的新闻,不早也不晚。” 罗伊回过头,笑了起来。“好吧,你要有什么想法,赶紧说。” “我想我有,”我说,“一个可能对每个人,包括我们自己都有些许好处的点子。是有关楼下《未来资讯》的。我们都对他们的工作有一定的了解了。” “那些炼丹术士,”罗伊说,“他们了解他们自己?” “我有强烈的感觉,他们的‘受资助人’项目找不到头绪了,”我开始说道,“我们可以提供一项双重服务,一方面我们自己以它作为特写,另一方面我们也为他们试测下舆论反应。” 我详细地阐述着我的想法。理论上,“受资助人”是个相当大的话题。本质上,它是一群人才的资本化,这些人才在年轻的时候因被资助足够的金钱而在受控的环境里成长、受教育,之后被输送到某些盈利企业从事巨额投资业务,以此来偿还最初因受资助而欠下的债务。这种原始借款如普通股票和证券一样浮动,同时也支付人寿保险保费以保证全额本金以及正常的年股息。 当然,这些被吸纳进来的每个人——“受资助人”是我们给这项事业取的名字——并不是一律都能成功,当然,他起初可能很幸运,也很有天赋。但是,“受资助人”是作为一个人才库来运作的,只有一个董事,我们的数据已表明这样的企业最终会获得一笔可观的总利润。 毫无疑问,这个项目对那些入选人才库的人来说意义非凡。入选的每个人都会在十七岁时获得大概一百万美金的资助。 我告诉同事,从其逻辑结论来看,这个项目暗含的社会意义不仅是终结贫穷、愚昧、疾病和对社会的不适应,更是必然消除犯罪。 “我们能为解决整个的犯罪问题提供新的办法,”我总结道,“犯罪和白喉病、轨道马车或巫术一样不是社会本质所固有的东西。我们习惯性地认为只有在那久远的乌托邦社会里犯罪才会终止。然而,革除它的时机就在当下——现在。” 这个观点是为《犯罪资讯》提出的,同事们都明白。罗伊谨慎地说:“嗯,确实有消除犯罪的一面。”他那消瘦的脸上满是仔细思考的神情。“我知道我们可以从哪个角度着手报道。但是该怎么应付楼下那些人?以及三十二层楼的人?这是他们的素材,他们有自己处理这个项目的想法,是吧?” 我说我不这么认为。马斐逊、奥林以及楼下《未来资讯》研究室的其他六人断断续续地调查“受资助人”项目快一年了,到现在都还没有什么显著的进展,仅得出少许不确定的结论。我说:“关键是他们不知道是否要放弃调查‘受资助人’,或者如果不放弃它,他们该怎么做。我们可以为它做个简短的概述。” “无罪恶的明天,”罗伊即兴创作起来,“研究彰显原因,金融指明途径,”他想了一会儿,“但是我看不到任何具体的画面,乔治。” “图表。”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那天下午,我和哈根通了三分钟电话,解释了我们即将要写的这篇报道。稍后,我又和爱德华·奥林谈了谈,他赞同埃默里·马斐逊将是与我们合作的最佳人选。不一会儿,埃默里就来我办公室了。 我只是很偶然地知道了他。他五英尺刚出头,但给人的印象是坐着的时候要比站着的时候个头高。他一直流露出一丝迷惑不解的表情。 在我们核对完他的新任务后,他提出了一个私人问题。 “我说,乔治。” “怎么了?” “你如何选定《犯罪资讯》组的成员?在我们妥当处理‘受资助人’项目之后?” “怎么这么问?你想加入我们?” “呃,我他妈的似乎不得不这样。爱德华·奥林在得知我被借调到这来后,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你和爱德华相处得不好?” “我们相处得很好,有些时候。但是,我开始觉得他一直认为我不符合《未来资讯》的风格。我觉察到了这些讯号。曾经也发生过类似情况,明白吧。” “你写短篇小说,是吗?” 埃默里似乎在探求真相:“嗯。” “我明白了,如果你想来这儿,和我一起干也不错,埃默里。顺便问一句,《未来资讯》的风格究竟是什么鬼样?” 埃默里那两双棕色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来回转动着,仿佛两条迷路且孤独的金鱼,但其内心十分专注。“首先,你要相信你在塑造某种东西,比如说,命运。然后,你最好不要做任何别的事情引起他人的关注。比如说,提出新主意,这就十分要命,但你什么主意也没有也是件要命的事情。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最重要的是,提出答案已彰显于世的观点,就好比上交一张用过的复印纸,是极其危险的。每件事情都必须严肃对待,而且都不要立马做出决定。理解了吗?” “不理解。但是小心别让自己形成了《犯罪资讯》的风格,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我们将埃默里和伯特·芬奇编为一组,开展“无罪恶的明天”专题工作。五点钟的时候,我给乔吉特打电话想告诉她我会回家,但是内莉告诉我,乔吉特去了她妹妹家,安的孩子出了紧急情况。她可能晚回家,也可能不回家了。我告诉内莉,我会在城里吃晚饭。 当我独自走进银边酒吧时,已经是五点半了。我喝了一杯,并回想了一下我将要跟罗伊和史蒂夫·哈根说的话,可惜他们未能如约而至。这些话听起来已经没有我早上说的时候那么有说服力了。但不管怎么样,必须得有个办法。我可以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也将做点什么。 银边的吧台离最近的桌子只有二十英尺远。我身后的一张桌子处传来了说话声。我听到一个女人说她真的得走了,然后另一个声音说他们将很快再见面。我半转过身,看到第一个说话的人已经离开了,然后看到了另一个女人。她是保琳·迪诺斯。这面容、这声音、这身材立刻唤起了我对保琳的所有印象。 我们隔着半个酒吧对视着,尽管我还没确定她具体在哪个位置,我朝她微笑着点点头。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和我打了招呼。 我端起酒杯朝她走去。为什么不呢? 我说她当然不记得我了,她说她当然记得。 我问能否请她喝一杯。她同意了。 她皮肤白皙、金发碧眼,衣着主打黑色。 “你是麦金莱总统的朋友。”她说。 我承认了。 “这就是你和他交谈的地方。他今晚在这吗?” 我环顾四周。 我猜她说的是克莱德·波尔希默斯,但他不在这里。 “今晚不在,”我说,“那不知你可否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呢?” “乐意之极。” 我记得我们开始喝的是苹果味赛德卡鸡尾酒。这似乎不像是我们才第二次见面的情景。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移动、交织起来,仿佛它们以前一直都存在着。 厄尔·贾诺斯 1 老天做证,我从未度过如此不堪的夜晚。我安慰自己说我从来不会仅仅因为冲动而变得粗鲁,但是这些人,我所谓的朋友们,却触碰着我的极限,而我本可以将他们一个一个整死的。 拉尔夫·比曼给我当律师有十五年了。当《商界索引》的网络更新问题被讨论或被故意提起时,拉尔夫他妈的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也没有多少安慰。他们这群人公然地讨论着这件事,仿佛我本人就如看不见的真空似的完全不存在,仿佛我的确可能丢了管理权一样。事实上,他们在权衡着当我真的失去权力后谁有可能接任。 “关于这点,我和拉尔夫有话要说。”我诚心地说,但这个无能的混蛋不动声色,他只是保持中立。 “哦,当然。不管同谁竞争,我们都要更新。” 在我听来,他觉得这场战争我们已经输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却假装不明白。要是史蒂夫在的话,事情就会好多了。他能如我一般敏锐地觉察出这些明峰暗涌,然而,他却不能估量出我身边每一处的风起云涌。 我们十人在约翰·韦恩家里吃晚餐。自从他成为一个精明能干的政治领导人后,如果我们要谈论什么的话,它应与政治有关。但是,老天做证,自打进到他家——一个少说也有百年历史的腐化着的“魔窟”——大家却一直讨论着贾诺斯集团以及我们面临的困难。但我没有任何困难,也没有任何此类的困难。 当哈密尔顿·卡尔问我在华盛顿的进展如何时,气氛变得有点尴尬。我才回来,却觉得他清楚地知道我在那儿见的每个人和在那儿做的每件事,这使我涌起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但这确实没什么。我想拓展贾诺斯集团的基业,去华盛顿也仅仅是为了快速获得有关实现这一目的所应遵循的程序及全部证监会法律条文的可靠信息。 拉尔夫·比曼和我一起走着,我们却没怎么说话,我再次给他时间思考。但行不通。或许,实际上,他们在共同密谋反对我吗?航行者在驶向新的理性之地时都是毫不设防的。 但是,哈密尔顿·卡尔并不是敌人,至少我从未想过他是敌人,他只是我的金融顾问。一直以来,他都清楚地知道贾诺斯集团发行物的价值,精确到分,而且知道发行物的持有人。今晚,他说:“你知道,詹妮特-多诺霍一直想收购或者兼并贾诺斯集团。” 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是的,”我说,“我也想这么做。他们要出售什么?” 卡尔笑了,冷冷地表示出自己的异议。该死的!怎么回事? 一个该死的外国女人,叫皮尔索尔或者类似这样不起眼的名字,操着一口口音极重的英语,一一细述我的杂志所存在的问题。在她看来,方方面面都不对。但她并没想过我曾特地请来最好的作家和编辑,并拥有胸怀最宽阔和才思最广博的人才。我曾搜罗了各类报刊和最好的大学,开出行业里最高薪水聘来我所知道的顶尖记者,使他们齐聚一堂。她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喉头上下移动着,像极了骨瘦如柴的火鸡的喉头。但从她的讲述中,我了解到我的作家们都进了医院、精神病院或监狱。 我可以微笑地应对她说的每件事,却对卡尔、比曼以及最后那个叫塞缪尔·莱登说的事情笑不出来。 “你知道吗?”他告诉我,“不像过去,现在对优秀报道的需求并不总是一样的。我一直是从经销商那儿获取报道。”任何人都能得到。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我想您希望我跟您说实话,贾诺斯先生。” “当然。” “呃,您的一些主要杂志的收益显现出异乎寻常的波动。我指的是,和其他杂志的收益不相称。”我想起他是谁了——当地一家分销机构的执行副总裁。“我想知道您是否已明确知道原因了?” 这要不就是极愚昧无知,要不就是极厚颜无耻。我是否已明确知道原因。我看着他,却不做任何回答。 “或许是因为你的占星术杂志,”说话的是杰弗里·巴拉克——一个无能、邪恶、残暴、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他也是某类专栏作家。我曾雇过他,但他的工作却总不令人满意,所以他跳槽走后,我曾认为这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个不错的人事变动。现在看到他,我想不起来当初是他自己辞职不干了还是史蒂夫把他给辞了,亦或者可能是我辞了他。此时,他伸手向后拨弄着自己稀疏的头发,动作让人十分生厌。“那是一本我完全读不懂的杂志。为什么?” 我仍然微笑着,但却十分勉强。 “仅仅是因为书名,我买了那本叫《星空》的小书。今天,它已经和占星术完全无关,几乎是天体物理学的唯一权威之书。” “很流行吗?” 同样不值得一答。这是我们曾经判断一个有远见的正直作家时所参考的东西。优秀的作家费用高,但我十分乐意支付。 然而,他们的费用一直呈上涨趋势。其他出版公司,即使和我们有着完全不同的主题领域,却总是喜欢挖走我们的员工,而他们之间却很少这么做。我们真正优秀的人才不断流失到广告业、电影业、广播业等其他行业,因为它们的出价高得让人难以置信。我们自己发现人才并对其进行栽培,而就在我们找到将其内在最佳潜质发挥出来的合理方式时,他可能不负责任地离开我们,去为某香水节目写些废话或为政治广播写些演讲词。不管签不签合同,只要想物尽其用,高额的费用都几乎会对整个公司造成毁灭性影响。 他们或者要高额回报,或者想写书,亦或者变得疯狂。老天明白,虽然他们多数生来注定如此,他们与我们的联系也只是暂时减慢或延缓这不可避免的进程。 好吧。我们仍然会有最优秀的作家,竞争只会让我们保持警觉。 如果詹妮特-多诺霍或者德弗斯&布莱尔出资二万五千美元雇佣一个值一万五千美元的编辑,那么我们将出资三万美元。如果广播台出资五万美元去争取一个我们确实必不可缺的人才,那我们将给到六万美元。如果好莱坞要花一百万美元挖走我们的勤务工和小助手——好吧,没关系。这样病态的举措毫无意义,然而有时候却又很难不变得如此病态。 等我可以离开时,已经是十点了——我可能是最早离开的。除了忍受这一特殊人群更多的无稽之谈以外,我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担忧。 这全与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秉性有关。无论这个人多么理性,他要么就像这些人一样对待每个人每件事都采取沉闷无趣的消极态度,这完全就是腺体在起作用;要么就是采取积极向上的态度。我不具备这种态度,但他们也不具备。 在车里,我让比利送我回家,但半路上我改变主意了。我让他开到保琳家。该死的,她甚至可能已经在家了。在同一群虚伪的愤世嫉俗之人、失落的多愁善感之人和沮丧的阴谋家周旋了一晚上后,就不该再回家了。 比利一句话未说,转动方向盘,然后拐过街角。这是他执行我命令的一贯作风。三十年前,在与韦斯特打发行战最激烈时以及后来的北边印刷工罢工时,他都是默默地执行着我的命令。这就是他能跟着我到现在的缘故。如果三十几年来他都不曾跟我说话,那也不可能跟任何人说了。 车到了公寓门口后,我下车了。然后我将头伸进车窗对他说:“你回去吧,比利。我会自己打车的。明天晚上之前我想我都不会用到车的。” 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然后缓慢启动汽车离开了。 厄尔·贾诺斯 2 我从路边转身准备向里走,可就在转身的时候看见了保琳。她正在下个街角与某人告别。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认出了她的侧影、她的站姿与动作,而且我认得她那米黄色的外套以及她的帽子,帽子正是她最近帮忙设计的那款。当我站定时,她开始向我走来。而和她在一起的男人,我一点也没有认出来,但我还是看着他转身坐进车里,他的脸始终都在暗处。 保琳来到我身边,平静地微笑着,给人一丝既温暖又疏远的感觉,一如往常般刻意为之。我说:“你好,亲爱的。真巧啊!” 她拂了拂一丝不乱的头发,在我身旁站住。 “我还以为你昨晚会回来呢,”她说,“旅途愉快吗,厄尔?” “不错。你周末也过得不错吧?” “非常棒!骑马,游泳,读到一本好书,还见了一群最有趣的新朋友。” 我们已经走进了大楼。我眼睛往下一瞟便看到她手里提着个旅行袋。 虽然我没有看到有人在隔开公寓电话总机的高位挡板后面走动,但我听到了声音。然而,就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后面有人。或许这种隔离感就是保琳一开始便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之一吧。 大楼里有部自动电梯,现在正停在底楼。我把门打开让她先进,然后我也跟了进来并按下五楼的键。我朝街那边扬扬头。 “他是其中一个吗?” “谁中一个?哦,你是指新朋友。是的。” 我们停在了五楼。电梯的内门自动无声地开了,保琳自己将外门推开。我跟在她后面沿着地毯大概走了十几步便到了5A房间。这个四室的小公寓里一片沉寂,闭塞的空气似乎表明屋里有些天没有人进出了。 “你们都做什么了?”我问。 “呃,我们先去了第三大道上一个叫吉尔家的地方,一个相当不错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它的。而我个人却觉得那是个无聊的地方。它类似一种考古基地和酒吧的结合体——最怪异的混合。然后我们就来来回回在街上逛古玩店。” “哪种古玩?” “任何我们觉得有趣的古玩。最后,我们买了幅画,确切地说,是他买的,就在大概离这儿三个街区远的店里。一件刚从垃圾箱里掏出的糟糕的旧东西——看起来就像如此,实际上是他从另一位女顾客手里诱抢过来的,那个女的也出价要买。画上除了一双手便什么也没了,是个叫帕特森的艺术家画的。” “一双什么?” “手,亲爱的。只是手而已。根据我的理解,它是一幅关于犹大的画。我们又去了凡·巴特喝了几杯,然后他就送我回来了,也就是你进来的地方。满意了吗?” 我看着她打开门厅的小衣橱,把旅行袋放了进去再关上,然后转向我。她的头发光彩明亮,眼睛深邃,脸庞完美而容光焕发。 “听起来是个有趣的下午,”我说,“你这个新朋友叫什么?” “哦,只是个男的。你不认识他。他叫乔治·切斯特,做广告工作的。” 也许吧。她还说我是乔治·艾格洛波鲁斯呢。但是,我过来这边公寓的时间比她要多得多,就这点而言,或许比她男朋友还多。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而她也回望着我,有点太过刻意。我几乎要为刚刚离开的那个新的追随者感到难过了,不管他是谁。 她拿起沙发边上的玻璃酒瓶给我们倒了些白兰地,同时透过玻璃杯向我亲密地眨着眼睛,这种亲密的方式在任何场合都适用。我啜了口酒杯里的酒,再次明白世上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冷酷无情,让人筋疲力尽却毫不值当。这是一种史蒂夫不曾有过的情绪,一种只专属于我自己的情绪。我的脑中闪过一个问题:别人是否也可能有过同样的感觉,至少偶尔有过,但那几乎不会有。我说:“至少,这次是个男的。”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她尖酸地问。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又要翻旧账了是吗?用爱丽丝的事糗我,是吗?”她的声音如蜜蜂般嗡嗡地响起。保琳就快要火山爆发了。“你总忘不了爱丽丝,是吗?” 我喝尽杯中的白兰地,伸手拿起玻璃酒瓶又倒了一杯,并故意放慢了语调,礼貌地说:“是的,你呢?” “为什么,你这个该死的虚伪的小矮子,你究竟什么意思?” 我满意地将杯中的白兰地一口气喝掉。 “而且你也忘不了乔安娜吧?”我静静地说,“以及那个叫贝尔莱斯的女人,简,还有来自澳大利亚的女难民。鬼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你一个都忘不了,包括下一个。” 她似乎被我的话噎着了,有那么一会儿一声不吭,然后便像个攻击性动物一般跳了起来。有什么东西——我觉得是个烟灰缸——从我头上扫过,撞在墙上,溅了我一身玻璃碎渣。 “你个婊子养的,”她咆哮着,“你说!你,所有人!你们!那真是荒唐!” 我机械地伸手拿玻璃酒瓶倒酒,白兰地飞溅着进入我的杯中。我摸索着想要拿瓶塞盖上,但却似乎不能将它对上瓶口。 “什么?”我说。 她站在矮桌的另一边,一脸狂怒。 “那你和史蒂夫·哈根呢?” 我忘记了瓶塞的事情,只是凝视着她。 “什么?我什么?和史蒂夫?” “你以为我瞎了吗?你们没去露营就以为我没看到你俩在一起吗?” 我的内心因聚集了某种又大又黑的东西而极不舒服,同时也感到震惊。我下意识地回应她:“露营?和史蒂夫?” “别以为你一辈子不会和那个家伙结婚,别以为我不知道。继续装啊,你个婊子养的,努力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我不再是我自己。某个百英尺高的大怪物摆弄着我,使我团团转,它操纵着我的双手双臂甚至是我的声音。它抻直了我的腿,我便发现自己站了起来。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发出拉锯般的飒飒声。 “你说这与史蒂夫有关?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和我?” “怎么?你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像极了故事里的大猩猩。你怎么笨到活了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然后她突然尖叫起来,“别!厄尔,别!” 我用玻璃酒瓶砸向她的头,她摔倒了,跌跌撞撞地向后爬向房间的另一头。我的声音响起:“你不能这样说话。你不能这样说我们。” “不要!哦,天啊,厄尔,不要!厄尔!厄尔!厄尔!” 我踢翻了横在我们间的桌子,向她追过去,又砸向她。她一直用可怕的声音叫着,我便又砸了两下。 然后,她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身体有点扭曲。我说:“事情总得有个限度。人也就能忍受至此。”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就一直站在她边上。屋里没有任何动静,除了楼下街道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汽车嗡嗡声。玻璃酒瓶依然握在我手里。我举起它,看到它的底部边缘有些污迹,还有几缕头发。 “保琳?” 她平躺着,两眼看着远处某个静止不动的东西。她正假装失去知觉呢。 当看到她那美丽、光亮的头部慢慢地渗出血来,我的恐惧感不断地加深,加深,加深。她的表情一片茫然。 “哦,天啊,保琳!起来!” 我扔下玻璃酒瓶,将手伸进她的衬衣,放在心脏的位置。没有动静。她的面容毫无变化,却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脉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她的温度和淡淡的香水味还残留着。我慢慢地站了起来。她已经死了。 我的一生造就了这个奇怪的梦。 从未有过的黑暗感和阵阵恶心翻江倒海般向我涌来。这,这具会变为腐肉的尸体突然变成了一切,变成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我所做过的一切。这个意外! 它是场意外。天啊,一场疯狂的意外! 我发现我的手上有些血迹,衬衣前面也有。裤子上、鞋上也有血点子。我环顾房间,发现我最开始在沙发上坐着的那块地方的墙上也有血点。 我需要点什么?迫切需要帮助和建议。 我走进卫生间,洗干净双手,并擦拭掉衬衣上的血迹。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谨慎,谨慎对待任何东西!我用手帕垫着关上水龙头。如果她男朋友来过这里,那么上面就会留有他的指纹。如果别人来过,其他任何人来过,就会有他们的指纹了。 我回到房间,保琳仍然躺在地毯上,没有动过。我想起了玻璃酒瓶和瓶塞,便仔细地擦拭了它们,包括酒杯。然后,我伸手去拿手机,同时想起了楼下的电话总机,然后起身离开。 我再次将手帕裹在手上,像戴着手套一样,开门出去。保琳开门领我进来的。留在门把、钥匙和门框上的最后的指纹应该是她自己的。 我站在5A公寓门外仔细听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动静。整个走廊没有任何声响,紧闭的门里也未发出任何声音。在一阵因悲伤和恐惧而起的眩晕中,我明白了,在这个公寓里将不再有生命存在。于我而言,不再会有。 然而,这儿曾经生机勃勃。现在,一切都在顷刻间崩塌,转变成一种致命的、虚妄的威胁。 我悄悄地踩着走廊的地毯走下楼梯。从一楼顶上的楼梯平台,我刚好能看见电话总机处有个男人,头发灰白,有些秃顶。他没有动,如果他与平常无异,就不会动。 我悄悄地走下最后一段楼梯,跨过大厅地毯走向大门。当打开门时,我向后看了看。没有人盯着我,而且我也没有看见任何人。 我沿着大街走过几个街区,然后在某个拐角处的出租车候客处搭上了一辆出租车。我给了司机师傅一个地址,它距离我本能想去的地方有两个街区,离市郊大概一英里。 下车后,走了不一会儿便到了。这幢楼和保琳住的那幢楼一样安静。 与保琳住的地方不同的是,这儿没有自动电梯。而我也不想被人看到,不想在这种情形下被看见。走了四段楼梯后,我来到了公寓门前。按响门铃后,我突然确定没人会应门。 然而,有人应门了。 当门打开时,史蒂夫友善、睿智、略显粗糙却也紧致的脸出现在我眼前。他穿着拖鞋和长袍。看到是我后,他把门开大了些让我进去了。 “你看起来很糟糕。怎么了?”他问。 我走过他身边,来到客厅,在一把宽椅上坐下。 “我没有权利到这儿来,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跟着我走进客厅,冷淡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天啊,我不知道。给我杯酒。” 史蒂夫倒了杯酒给我。当他说要打电话叫点冰时,我阻止了他。 “不要让其他任何人来,”我说,“我刚杀人了。” “什么?”他等待着,“谁?” “保琳。” 史蒂夫吃惊地看着我,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酒,小啜了一口,仍又盯着我看。 “你确定?” 这太荒唐了!我忍住了一阵狂笑,相反,简短地告诉他:“我确定。” “好吧,”他缓慢地开口说道,“她自找的。你三年前就该杀了她。” 我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他也在浮想联翩,紧绷的脸上明显露出冷酷的嘲笑之容。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就是个荡妇,你为何因她而苦恼?而我也明白我在想什么:我将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了。 “我来这儿,史蒂夫,”我说,“是因为这恰好是我最后一站。我会面对,呃,所有的事情。但是,我想——见鬼,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是,如果说有什么是我应该做的,呃。我想或许就是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她罪有应得,”史蒂夫静静地重复道,“她就是个滑稽十足的小丑。” “史蒂夫,别那样说保琳。她曾是世界上最温暖、最宽容的女人。” 他喝完杯中的酒,漫不经心地放下酒杯。 “是吗?那你为什么杀了她?”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从这里出去后,我会去找拉尔夫·比曼,然后去警察局自首,最后我想我会坐牢,甚至会被判坐电椅的死刑,”我喝完了酒并把酒杯放下,“很抱歉打扰你了。” 史蒂夫摆摆手。“别犯傻了,”他说,“别想着坐牢的事。公司怎么办?你知道当你再次卷进麻烦的那一刻公司将会发生什么吗?”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很干净,却已毁了我。我也知道我一离开或者卷入此类麻烦,公司将会发生什么。 “是的,”我说,“我知道。但我能怎么办?” “你想抗争,还是想退出?你不是这世上第一个陷入困境的人。想好怎么办了吗?是要奋起抗争,还是要宣告失败?” “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奋力一搏的。” “我想也是,否则我就太不了解你了。” “当然,不仅是因为公司,如此庞大的公司。还有我的项上人头。我自然想保住它。” 史蒂夫一脸淡然。“当然啦。那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无法描述。我几乎不清楚怎么了。” “试着说。” “那个贱货!哦,天啊,不,保琳!” “怎么了?” “她说我,实际上她指控我们俩,但那绝对是子虚乌有。我喝了点酒,她一定也喝了些。她说了些关于我们俩的事。你能明白吗?”? 史蒂夫不为所动。“我知道她说了什么,她会那么说的。然后呢?” “没了。我用东西砸了她的头。一个玻璃酒瓶。可能砸了两三下,也可能十下吧。是的,一个玻璃酒瓶。我已经把上面的我的指纹擦掉了。她一定是疯了,你说是吧?竟然说那样的话!她有时候就是个脾气暴躁且口无遮拦的粗俗之人。史蒂夫,我以前跟你说过吗?” “没那个必要。” “所以,我杀了她。我之前从未动过这念头。老天啊,就在杀她的三十秒前我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真搞不懂!而且公司也陷入了麻烦,真正的麻烦。我跟你说过吗?” “说过了。” “我不是指这件事。我指的是卡尔、韦恩,还有——” “你跟我说过了。” “呃,今天的晚餐让我确定公司真的有麻烦了。再加上现在这事。哦,天啊!” “如果你想保住整个公司,你就得先保住自己的人头以及你的胆量。尤其是胆量。” 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我头一次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这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我几乎看不清史蒂夫了。我说:“不用担心,我不会失去胆量的。” “那就好!”史蒂夫语气平静地说,“现在我想听听细节。谁看到你进了那个地方——保琳的公寓?门卫在哪儿?电话总机的接线员在哪儿?谁送你到那儿的?谁接你离开的?我想知道发生的所有的该死的事情:她对你说了什么以及你对她说了什么,她做了什么事情以及你做了什么事情,今晚去保琳那儿之前你人在哪儿。还有,我得去弄些干净的衣服给你换上。你衬衣和裤子上有血迹。然后我来处理它们,而你继续说。” “好吧,”我说,“我在韦恩家吃晚餐。他们似乎除了谈论贾诺斯集团一团糟之外便无话可说。天啊,他们是有多么喜欢看到我深陷困境啊,就不曾想过谈谈除此之外的事情。” “跳过这段,”斯蒂夫说,“直奔主题。” 我告诉了他我离开韦恩家后,比利是如何送我到保琳公寓的。 “我们无须担心比利。”史蒂夫说。 “天啊,”我打断他,“你真的认为我可以侥幸逃脱吗?” “你告诉我说你已经擦掉了玻璃酒瓶上的指纹了,不是吗?你以为自己当时是在做什么呢?” “我是下意识擦的。” 史蒂夫摆摆手以示这个争论到此为止。 “继续说。” 我把余下的经过全都告诉了他。我怎么看见那个陌生人离开保琳的,我们怎么在她公寓里发生争吵的,她对我说了什么,我对她说了什么,然后又发生了什么,尽可能地回忆起来并将其描述出来。 最后,史蒂夫对我说:“呃,一切看起来都没事,除了一个。” “什么?” “那个看见你和保琳进入大楼的家伙。除了他以外,就没有人看见你进去了。他是谁?” “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 “他认出你了吗?” “我不知道。” “世界上唯一一个看见你进入保琳公寓的人,而你却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你或者认识你?” “是的,是的,是的。怎么了?这很重要吗?” 史蒂夫不可思议地瞟了我一眼。他慢慢地找出一根烟,慢慢地拿出火柴,点上烟。他吸了两口,仍然动作缓慢且若有所思地把火柴吹灭并扔掉。然后,在故意吐出第三大口烟后,他转向我说:“你说对了!我想听发生在那儿的所有事情就是为了得知那个家伙。”他把烟灰弹到烟灰缸里。“所有的事情。你或许不知道,但他是我们整个计划的关键。事实上,厄尔,他会引起不同的结果,恰好是颠覆整个计划的结果。” 史蒂夫·哈根 这天晚上,我们反反复复仔细推敲着,将每一瞬间的细节都似放在高性能的显微镜下一样放大研究。当研究结束时,我了解了事情发生的全过程,就如亲临其境一般清楚,以及更多厄尔没有做过的事。这种麻烦发生在厄尔身上也是稀松平常的事,除了他先动手,整件事情都没有真正让我吃惊的地方。 他那简单的脑子也总是无法完全明白会有多少危险,会带来多少危害。他也总是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局面,不知道我们该要多快速地行动起来,也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保琳的女佣得到明天晚上才回去。在此之前,尸体不会被发现,这是个好时机。厄尔与她的关系众所周知,因而他将首先被警察仔细调查。 我得宣称在那个危险期间他一直和我待在一起,但这必须要有证据支撑。然而,比利会为我们做证。 离开韦恩家后,厄尔直接来到我这儿,由比利开车送过来的。然后比利就整晚休息了。这就没错了,非常可靠! 各个证据都会表明厄尔曾频繁出入保琳的公寓,但最后一次却没有任何证据。我甚至都去过她家一两回。有很多访客进进出出她家,既有男人也有女人。但我从厄尔可怕的描述中可知,那些伤将排除女性作案的可能。 我为厄尔打的掩护会被彻底调查。我也会因此被调查。没办法。那不仅仅是厄尔的事业,也是我的事业。既然无法依靠他来保护我们的利益,那我就自己来。 显然,他毫不在乎它,不在乎再回到从前那样的光景——在一个靠打借条租来的办公室编写些垃圾杂志,然后靠口头承诺、威胁、空头支票或运气来偿还债务。他甚至都从未想过这样的结果。我却想了。厄尔能够捕捉大众读者的想法,这种天赋远比读者们存入银行的东西有价值。但是,与此天赋相伴而来的还有异想天开、猜疑顾忌、盲目豁达,还有有时甚至会用在我身上的幽默诙谐。这在一些商业会议或社交场合很受用,但现在却毫无意义。 如果有必要,如果情况变得太棘手,如果厄尔承受不住,我可能会引火上身。但我能够自圆其说。当厄尔正在发泄那代价昂贵的该死的怒火时,我们的一个职员埃默里·马斐逊正好给我家打电话了。那么,不在场的证据就板上钉钉了。 但无论我怎么颠倒事实,当前的问题总只归结为一个大问号:那个陌生人。厄尔离开晚宴后,没有其他人见过他,并知道他是厄尔。我问:“你就一丁点儿都不熟悉你看到的那个人?” 这个问题我问了不下十遍。 “一无所知。他站在街道上没有亮光的阴暗处,路灯在他后面。” “而且你也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你?” “嗯。但是我站在大门的灯光下。如果他知道我,就能认出我。” 我又从各个角度想了一遍。“或许他可能在某一刻就会认出你,”我总结道,“当看到你在报纸上的照片,他可能会认出你是嫌疑人之一。有可能。我们或许可以小心处理照片,使它看起来不那么清晰。但我希望能立刻打听明白这个令人头痛的家伙。新闻报道后,我们得继续行动,以便总能快人一步,包括警察。” 我所知道的全部就是保琳曾告诉说这个男人的名字叫乔治·切斯特。尽管了解保琳的为人,这名字听起来也不是那么可信,而且在五个区的电话簿以及附近郊区的任何电话簿中也找不到这个名字,但它很可能就是他的真名。她说他是做广告工作的。这范围非常广,几乎每个人的工作都与之有关。 他们去了第三大道上一个叫吉尔家的地方,因为某些原因,这个地方看起来有些像考古基地。这听起来像是真的。应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它。 他们曾在第三大道的古玩店里驻足,那个男人还买了幅画,为此还与一个显然像他们一样刚从街上走进店里的女人竞买。找到店铺并从店铺老板那得到更多信息应该不难。这幅画上画着一双手。它的标题或者主题与犹大有关。画家的名字叫帕特森。画看起来就像是从垃圾箱里捡出来的一样破败不堪。然后他们去了凡·巴特鸡尾酒廊。那儿也应该能很容易地获得有关我们目标人物的线索。他一定带着画,甚至可能在那儿验过画。 然而,这个古玩店似乎是值得一博的赌注。他们或许交谈了许久,漫无目的地随意谈论着这幅画。即使老板不认识那个男顾客或者女顾客,他也必定听到了许多东西,能为我们找到那个家伙提供些新线索。实际情况就是,他去过那个店而且什么也没买,除了那样东西——犹如垃圾焚烧炉里的破旧东西。这已经给我们旁观者提供了一个人物写照。我说:“什么样的人会那样做——在一个简陋的店里买了如此糟糕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死的,如果我想要的话,我自己就会买下。” “呃,我不会想要。还有另外一条线索。我们一定能从那个画家身上获得提示。或许能在我们的资料室里找到一些信息。不管我们找的男人是谁,他很可能是这个画家忠实的崇拜者。我们可以锁定帕特森并掌握这幅特殊画的历史。两只手。小菜一碟。这个城市或许有成千上万幅这样的画,但如果你仔细去查,每幅画除了画它的天才之外都被人见过,而且经过详细描述,一定能被人认出。那样,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现在的主人。” 现在,厄尔已经从他最初的惊慌失措中缓过来了。他更像是出于本能地观察着,行动着,说话着,思考着。他的神情、动作、声音以及想法都恢复常态了。“我们如何在警察之前找出那个人?”他问。 “我们那两千人是用来干什么的?” “对啊,当然啦。但是那不就意味着——最终——不就让更多人猜疑了吗?” 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既能让整个公司行动起来,又能保证公司与保琳的死毫无干系。 “不,我知道该如何避免。” 他又思考了片刻,然后问:“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这件事很严重。” 我一直都对他了如指掌,甚至连他要说的话,我都能猜到。 “我以前也这样做过,对吧?而且做得更多。” “是的,我知道。但我有很多方式可以回报这样的友情!我仅仅是看起来回报过了头——回报了更多的危险和更多的牺牲。” “别担心我。你才是处于危险中的人。” “我不希望你有危险。但是帮我制造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为了我这无知的当事人去带头搜索工作,你的处境也会变得危险。” “我不会亲自带头这个搜索工作。我们找别人来做,而我在幕后操作。”我知道,厄尔本人将会成为最大的麻烦。我想现在还是最先解决这个麻烦比较好。“首先,我想让你尽可能地脱离与这件事的干系。你不觉得这很明智吗?”他点点头,我又不假思索地慢慢补充道,“然后,当找到我们要找的人,我们就让完全不同道的人来处理他。” 厄尔似乎正在研究着自己粗粗的、汗毛浓密的手指的指关节,听到我的话,他抬起头来。即使遇到最令人震惊的事情,他的脸上永远都挂着一副愉悦的表情。我在想,他在动手杀那个女人的时候,是否也看似面带微笑。显然,他确实如此。 他那迟钝怪异的头脑中冒出的问题终于击中要点:“对了,我们找到那个人以后该怎么办?” “这不好说。当新闻报道后,他可能会直接去警察局报案。如果那样,我们有不在场的证据,而我们的辩词是:他说他在出事地点看见你了。那他自己在那干什么?这会把他也推到如你一样的风口浪尖上。我们会让他更受关注。比如说,我们已经知道他和保琳待了大半个晚上。” 厄尔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然后才恍然大悟:“天啊,史蒂夫。我想——不,你那样说自然是为了吓唬住他。” 我说:“这么说吧。如果这个案件上了法庭,他坚持当目击证人,那这就是我们要提出的辩词。你的行踪也能得到解释,你是和我待在一块。那他在那儿做什么呢?这个是怎么回事?那个是怎么回事?——一切关于他的事情我们都要提前查明白。你的案件也就不成立了。” 厄尔知道我忽略了某个重要事情,开始费力地想要弄清楚是什么。他仔细思考时,我等待着,知道他不会漏掉。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但是如果新闻报道后,他没有去报案呢?那该怎么办?”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不想他情绪变得更加激动,如果真激动起来,我也不希望他变得更暴躁。我冷静地说:“如果我们先找到他,就得谨慎行事了。” “哦。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详细地解释道:“当然得监视他。但他究竟察觉到多少,我们永远不得而知,对吧?而且也一定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哦?这个我明白。” “嗯。那该如何对付这种人呢?他一直威胁着你的安全,你在生活中的位置,你在社会中的地位。他会无休止地威胁着你的生活。你能忍受这如坐针毡般的境况吗?” 厄尔长时间近乎恐惧地注视着我,满眼的彷徨与害怕。 “我不喜欢那样,”他粗暴地说,“这已经发生一个事故了。我不想再来一个。不!如果是我理解的那样,我不要。”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不。我还是个人。” “是吗?我们要摊上上百万钞票,全都因为你那难以驾驭的脾气和老天都鄙弃的愚蠢。你的!你的!不是我的!你除了是个白痴,难道还是个懦夫?” 他慌乱地四处找烟,找到一根后,在我的帮助下,终于点燃了。最后,他用沙哑的声音痛苦地说:“我不能看着一个人被残忍地杀害。”仿佛读懂了我的想法,他补充道:“我也不会参与其中。” 我理性地说:“我无法理解你。你知道这是怎样的世界,你一直都是它的一部分。你知道德弗斯&布莱尔、詹妮特-多诺霍、培根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或者这些公司中任何一个居于总裁位置之上的人必定会对你做些什么,如果他们能在夜晚外出并安全地按下按钮——” “不。我自己不会,而且我觉得他们也不会。” 显然,他错了。但是,与一个已近中年却极其幼稚的天才争辩,这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我知道他明天就能明白这件事情的本质了。 “好吧,不至于到那种地步。只是个建议而已。但你为何如此担忧?你我都见过此类事情,我们也曾为了挣很少的钱而相互协助做任何事情。但你现在为何如此敏感?” 他似乎无言以对了。 “我们曾经做过如此过火的事吗?” “你也从未处于这样的境地,不是吗?”他此时的脸色看起来十分惨白,甚至都说不出来话了。天啊,他将不得不像鹰一样每时每刻都得被看管和照料。“我问你,厄尔,你是否打算为了你的道德感而退却,然后去坐牢写回忆录?还是你准备好在这人间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承担起所有的责任并接受所有的奖励?”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母亲,我喜欢厄尔远甚于任何人,我真心喜欢他,因此我必须不惜代价使我们都摆脱这麻烦。“不,我们从未做过如此过火的事。如果动动脑子,我们也将永不需要再做这么过火的事。” 厄尔心不在焉地抽着雪茄。“我觉得,因贫困、饥饿、疾病、战争而引起的死亡,规模如此之大,人人皆有责,而我也一直通过许多杂志与所有这些原因做斗争。这些杂志都各自致力于消除它们中的每一个;在有些情况中,我还利用一些媒介将它们联合起来一起抗击。但是,个体的死亡,一个明确的个体的死亡,这就截然不同了。” 他已经将自己的智力水平降到我们公司的作家的级别了,我曾见识过这奇怪的智力认知。我冒险说:“我们可以采用更简单的方法来碰碰运气,或许可行。但是,比起你的个人道德、个人哲学或个人生活,会有更多的东西处于危险当中。整个该死的公司都岌岌可危。如果你被灭掉了,那么它也会消失。当你离开时,整个公司也就完蛋了。由乡野村夫虚构的大量荒谬思想会充斥着市场。” 厄尔起身慢慢地走到房间的另一头。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回应我。 “我可以被取代的,史蒂夫。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一个不错的无名小卒。我明白,但仍然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这个说法比较不错,更有道理。我明白他,便说:“是的,但是你垮掉了,很多人也会随之垮掉。无论何时,如果像这样的大人物垮掉了——这是有可能发生的——许多无辜的人,他们的计划、他们的家庭、他们的梦想和抱负、他们孩子的未来,所有的一切都会随之灰飞烟灭。比如说,我本人。” 他迅速地瞟了我一眼。但我打赌,他是个能为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而牺牲的傻瓜。又过了极漫长的时间,他才开口说话,我知道他内心已经平复了。 “呃,好吧,”他说,“我明白,史蒂夫。我想,该怎样就怎样吧。” 乔治·斯特劳德 6 星期一的早晨是全世界公认的可怕时刻。无论是对百万富翁来说,还是对劳苦大众来说,都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时候了。 当我坐下吃早餐,评论着昨天蛋糕上的小葡萄已经飞快地长成今早的李子干时,也仅仅是比大钟晚了十五分钟而已。乔吉娅持续踢着脚,桌子也随之有规律地颤动和摇摆着。我突然又想到,喝牛奶的孩子和提供牛初乳的胖牛都流露着茫然而满足的表情,两者在精神上是真正的投契。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就像真正的春天,万物生长的春天来临了一样。我开始喝第二杯咖啡,并计划着今年种点什么花草,这时,乔吉特说:“乔治,你看报纸了吗?有则可怕的新闻,是关于一个女人的,我想我们在贾诺斯家见过她。” 我拿起报纸,她等待着。我无须浏览整张报纸查找这则新闻。保琳·德洛斯被发现死于谋杀。这是报纸第一页的头条新闻。 我不明白,也不相信,便连读了两遍新闻。但是照片上的人的的确确是保琳。 新闻说她的尸体是在星期天中午被发现的,而死亡时间锁定在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晚上十点左右。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刻离开她的。 “是同一个人吗?”乔吉特问。 “嗯,”我说,“是的。” 她是被一个玻璃酒瓶敲打致死的。凶手还没被抓到。她的亲密朋友正在接受审查,厄尔·贾诺斯也是其中一人;但新闻提到,这位出版商已有一段时日没见到她。那天晚上他和一些熟识的朋友参加了一个晚宴,晚宴过后他又和同事谈了几小时生意上的事。 “可怕的新闻,是吧?”乔吉特说。 “嗯。” “你还没喝完咖啡吗,乔治?” “啊?” “你赶紧喝完咖啡,然后我捎你去车站。” “哦,好。” “怎么了?” “没事,当然没事。” “哦,天啊。别露出那么严肃的表情。” 我笑了笑。 “对了,”她继续说,“我忘告诉你了,我很喜欢你带回来的那幅新画,就是画着两只手的那幅。但是太破了,你觉得呢?” “嗯,是。” “又是一幅帕特森的画,是吧?” 无数警铃持续在我的内心响起。 “嗯,也许吧。” “哎呀,乔治,你不用这么言简意赅吧?除了‘是’‘不’‘也许’,你还能不能说点别的啊?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事。” “你从哪儿弄来的那幅新画?” “呃,我恰巧淘到的。” 我很清楚我看到厄尔星期六晚上进入了那幢大楼。他们进去的时候她还好好的,现在他却说有些时日没见到她了。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 但是他认出我了吗? 不管他是否认出我,我当时可是站在那儿的啊!牵扯其中将会使我立即完全暴露在最残酷的聚光灯下。首先,这会毁了乔吉特、乔治娅、我的家庭,还有我的生活。 这还会将我暴露于谋杀案的现场。我一点也不喜欢那样。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好地掩护贾诺斯的了。 然而,他几乎可以肯定地知道有人至少看到他出现在那里。又或许他觉得没有人看见? “乔治?” “啊?” “我问你是否很了解这个保琳·德洛斯?” “不甚了解。” “天啊,你今早太沉默寡言了!” 我又笑了笑,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然后说:“真令人毛骨悚然,是吧?” 浑浑噩噩中,乔吉娅被匆匆送去了学校;浑浑噩噩中,我走下了车站。在去城里的车上我读了每份报纸,真真切切地记得这个死亡事件的新闻内容,但却没获得更多的真实信息。 到了公司,我径直走进了办公室,而秘书随即跟过来告诉我史蒂夫·哈根打来电话,让我一来就去找他。 我立即去了第三十二层楼。 哈根是一个冷酷无情、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人。他的灵魂似乎被闪电给劈过般扭曲,但他很喜欢这样。他的母亲十分富有,他的父亲在国际商用计算机公司上班。我知道他对贾诺斯几乎就像对他自己一样忠诚。 我们互道早安并闲聊了几句,然后他说他想要我承担一项特别的任务。 “无论此时你们楼下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他说,“都先放下。这件事关系更重大。你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吗,现在?” “没有。”因为无法逃避,所以我煞有介事地说,“对了,我刚看了报纸上关于保琳·德洛斯的事。真他妈太可怕了。你怎么看——” 史蒂夫简短而冷漠地回应我:“嗯,是很可怕。我没什么想法。” “我觉得厄尔是,呃——” “是的。但我确实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他环视了一下桌面,找到了一些便条,把它们收拢,一一查看了一番,然后再次转向我。他停顿了一下,这种方式暗示我们就要切入正题了。 “我们手头上有份工作,不太困难但需要小心处理,而你似乎是我们职员中最适合领导它的人了。”我看着他,等待着,然后他继续说道,“这个工作大致是这样的:我们想要找一个我们也不了解的人。事实上,这是个寻人工作。”又等了一会儿,他看我什么也没说,便问:“你介意吗?” “当然不。是谁呢?” “不知道。” “呃?” 他翻弄着便条。 “我们要找的这个人曾在上星期六下午去过第三大道某个叫吉尔家的酒吧兼烧烤店。和他同去的是个相当迷人的金发美女,身份也不详。随后他们又去了第三大道的一个古玩店。事实上,是一些古玩店。但在其中的一个店里,他买了一幅叫作《犹大》或有类似效果的画。他从老板那买下了那幅画,价格高出当时另外一个也想买那幅画的顾客出的价。画是出自一个名叫帕特森的画家之手。根据资料室的资料显示,”史蒂夫·哈根说着,将我们档案里一个薄薄的厚纸皮信封推给我,“这个路易斯·帕特森在十年前或十二年前相当有名气。你自己可以仔细研究一下里面的内容。我们要找的这个人买的那幅画上有两只手,画也很破旧。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钱买的。然后,他和那个女人去了凡·巴特鸡尾酒廊喝了几杯。他可能在那里验过画,也或许只是带在身边。” 不,我没有。我把它放在了车上。史蒂夫停下来,看着我。我的舌头似乎有点打颤地问:“你们为什么要找这个人?” 史蒂夫双手环扣后颈,透过第三十二楼宽大透亮的窗户凝视着远方。从坐着的位置向外望去,我们可以看到百英尺范围的纽约和纽泽西郊野。 当再次转向我时,他表现得十分坦率。甚至他的声调都恰到好处地表明他是个值得些许信赖的朋友。 “坦白地说,我们都不了解我们自己。” 这句话仿佛一阵冷风吹过我。 “你一定有些想法。不然,你也不会问了。” “是的,我有个猜测,但不清晰。我想我们的当事人在某个商政阴谋中是个重要角色,事实上,是至关重要的角色,而这个阴谋相当巨大。我们要找的人自己本身并非一定是个大人物,但有理由相信他是某企业财团和政府机构的中间贿赂人,是真正了解整个阴谋的人。相信找到这个人,我们就能破解整个局势。” 由此可见,厄尔直接去找哈根了。然后哈根便成了报纸上说的那个公司同事,为其提供不在场的证据。但他们找乔治·斯特劳德做什么呢? 很显然,厄尔知道自己被人看到了,担心已经被人认出来了。我能想象出他的感受。 “挺模糊的,史蒂夫,”我说,“能提供多点信息吗?” “没有了。你说对了,挺模糊的。我们的信息完全是基于谣言、建议以及某些,呃,明显的巧合。等找到这个人后,我们便能清楚一些事情。” “有什么目的吗?《犯罪资讯》的新闻吗?” 哈根似乎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最后,他说道,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情愿:“我不这么想。我现在还不清楚拿到它后将从什么角度来写。或许最终我们让它成为其中一本杂志的压轴戏,或许我们可能决定用完全不同的方式来处理它。这还是个未知数呢。” 我开始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我要验证它。 “这件事还有谁牵扯进来了?我们需要和谁合作吗?比如说,警察?” 史蒂夫谨慎地告诉我,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当然不。这是我们的新闻,独一无二的新闻。必须保持这种状态。你自然得去别的机构查找信息,但只能获取信息,不要泄露信息。完全明白了吗?” 想法开始变得清晰了。“非常明白。” “现在,你认为你能拼组一队成员——想要多少人手就配多少人手——来找到这个人吗?我知道的唯一额外信息就是他可能叫乔治·切斯特,中等个头,中等体格,体重在140到180磅,有可能就职于广告行业。但是最佳线索就是一个叫吉尔家的地方——那个他买画的店铺——以及凡·巴特酒廊。还有那幅画,也许那个画家也能有所帮助。我有预感,单那幅画可能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说。 “我们急于要找到这个人。你能做到吗?” 如果我不能,其他人也能。所以必须得是我! “我曾做过此类工作。” “是的,这就是你被选中的原因。” “如果找到这个人,我要怎么做?” “什么也不用做。”史蒂夫的声音很舒缓,但却带着强调的语气,“只要让我知道他的名字,在哪儿可以找到他,这就可以了。” 这就像倚靠在第三十二层楼的一扇窗户沿看楼下的街道,我总是得小心地多看一眼。 “当我们找到他之后要干什么呢?下一步呢?” “剩下的就交给我。”哈根冷酷而漠然地看着我,而我也回看着他。在那对眼睛里,我看不到任何商量的余地。贾诺斯明白他所处的危险境地,哈根也知道,而对于哈根来说,这实际上没有极限,丝毫没有。而且,这个有着潜在危险的瘦小人物很聪明,他有自己的方法和自己的手段。 “现在,这项任务优先于其他一切事情,乔治。你可以搜查任何杂志,调用任何机构、编辑或记者,我们所有的资源都为你所用。由你全权负责这项任务。” 我站起来,把史蒂夫给的便条整理归拢好。这种压力就如被虎钳夹住般真实。如果我去报警,我的人生就毁了;如果哈根和他的挚友找到我,我必死无疑。 “好吧,史蒂夫,”我说,“我能理解成我完全有权自由处理这件事吧?” “是的。财力,人力,一切的一切。”他朝那可以俯视千万人的窗户指去,说道,“我们要找的人就在外面的某处。这是份简单的工作——找到他!” 我自己朝窗外望去。外面疆域无边,民族相互融合。如果我选对了组员,尽我所能扭曲调查结果,全力以赴干扰调查,在安全的范畴内将其推向棘手,那么他们要找到乔治·斯特劳德可能还需要很长、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乔治·斯特劳德 7 我讨厌中断我们杂志即将进行的主题工作,所以我决定,如果有必要的话,尽可能公平地调用其他所有人员。 但我决定额外安排罗伊入组。伯特·芬奇、托尼、纳特、西德尼及剩下的人继续做自己手头上的事。尽管我个人非常喜欢罗伊,但我也会利用他在这最简单的程序中投入最复杂的破坏性因子。利昂·汤普勒看起来也很安全可靠。而《未来资讯》的爱德华·奥林,一个工作勤苦、做事呆板的唯美主义者,百分百不适合他现在的工作。他将为乔治·斯特劳德做事,这是最完美的。 我告诉罗伊这个新任务,解释了它的紧急性,然后全部说给他听。我只是需要能有个人一直在办公室里坐镇指挥。这可能,十分可能,是个连轴转的工作。这意味着得有另外一个人共同负责。 罗伊似乎有兴趣,甚至印象深刻。“它优先于其他任何工作?” 我点点头。 “那好,我加入。我们从哪着手?” “我们先安排人手,然后再讨论。” 十五分钟后,我将核心组员召集到我办公室。除了罗伊和利昂,还有从其他杂志组和部门调遣来的七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爱德华·奥林,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且身体肥胖;《新闻资讯》的菲利普·贝斯特,个头矮小,体毛硬,尖酸刻薄却通晓百科。两位女性露艾拉·梅特卡尔夫和珍妮特·克拉克也被编入进来,以防我们需要女性帮助。露艾拉,来自《两性》杂志组,身材小巧,待人诚恳,颇具诱惑力,是我见过的最执着、最坦率的尤物。珍妮特是个头脑简单、热情洋溢的大块头黑发女人,上一次是跟着《家庭资讯》杂志组;她每次任务都得做四遍,最终做得很好。《名人》的唐·克劳斯梅尔和《风尚》的迈克·费尔克也被借调过来,还有《商界》《运动天地》和审计部各一人。 从现在开始,每件事都必须得看起来完美,越完美越好,天衣无缝最佳。我干脆利落地向他们解释了一番。 “你们被要求承担一项独特且相当奇怪的差事,”我说,“要速战速决,而且要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进行。我知道你们能做到的。” “我们拥有自主调用整个公司资源的权力。如果你的特殊任务需要帮助——任何类型的帮助,你都能得到。如果是常规资料,你可以直接去相应部门提取;如果是特殊材料,你可以直接来这儿找我或者罗伊,在我因某些原因必须离开时,罗伊将负责这儿的工作。” “我们要找个人。我们并不了解这个人,他是谁,他住在哪里,我们什么都不清楚。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可能是乔治·切斯特,但也不确定。他可能在广告行业工作。这将是你要进行的工作,哈利。”我对《商界》杂志组的哈利·斯莱特说,“你要彻底搜索广告公司和会所。如有必要,还有大城市的报刊的广告部门,以及那些边远地方的。如果不得不涉及那么广的范围,你可能会再需要十几个人。你来全权负责调查这条线索。”哈利的调查很安全,也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我补充说:“带足你所需要的人手。定期与我们交互核对,因为更多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会通过即将同时展开的其他渠道源源不断地获得。这些信息将能为你们所有人利用。” “我们既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名,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这将是你的工作,阿尔文。”他是审计部的阿尔文·迪利。“核查该地区所有不动产记录、所有税收记录、公用事业以及三四百英里内所有的城市电话簿,来寻找一个叫乔治·切斯特以及我给的其他名字的人。带足你需要的调查人手。” “现在,就如我所说的,我们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或者住处,也没有这个人的任何体征特点。只知道他中等个头,大约5.9到5.11英尺高;不胖不瘦,大概140到180磅吧。” “但是,我们还得依据一些事实。他是第三大道上一个叫吉尔家的常客。这是它的介绍。”我严格遵照史蒂夫·哈根便条上的内容描述了一番。“无论这个地方在哪儿,这个男人上星期六下午就在那儿。同去的还有一个女人,我们只知道是个漂亮的金发女郎。或许他经常去那儿。这将是你的工作,爱德华。你去找到这家餐馆、夜总会、沙龙或此类性质的地方。找到后就待在那儿等着我们的目标人物出现。”爱德华·奥林松弛而黝黑的脸上流露出惊讶与少许的厌恶,但转瞬即逝。 “同一天晚上,我们要找的人还走进了一家古玩店,也在第三大道上。实际上他进了好几家店,但只有一家是我们要找的,应该也不难找到。你来找,菲利普。因为我们要找的人在这家店买了幅画,没有镶框,当时他能得到那幅画,是因为出价高于另一位顾客,一位女顾客。”我一板一眼地、丝毫不差地按照史蒂夫给的备忘录说明情况。“那幅画是一个叫路易斯·帕特森的画家所画,画上是两只手,而且画已经十分破旧了,它的名字或者说它的主题和犹大相关。店铺老板一定记得这笔买卖。你们能从他那获得这个人的精确特征。或许老板认识他,那么就能告诉我们他的真实身份了。” “唐,这是关于那个路易斯·帕特森的文件。有可能从这个画家追踪到那幅画,再追踪到店铺老板,然后从店铺老板追踪到我们要找的人。认真查查帕特森,如果她已经去世,就查查她的朋友。肯定有人会记得那幅画,知道它的下落,甚至可能知道现在是谁拥有它。查出来。”我突然恐怖地意识到我必须得毁了那幅画。“或许我们寻找的那个人是个艺术收藏家,甚至是帕特森的画迷。” “利昂,我想要你和珍妮特去凡·巴特酒廊一趟,在同一天晚上,他们两人还去了那儿。同时,他带着那幅画,或许还验过它。查出来。问问酒保、衣帽寄存处的服务员,看他们能否提供关于这个人的所有信息,而且我想你们最好在那儿蹲点等着他出现,或许他也像去吉尔家一样常去那儿。你们可能得在那儿活动好几天,如果这样的话,就由露艾拉和迪克·英格伦来换班。” 利昂和珍妮特似乎并不介意是否有人换班,倒是露艾拉和迪克明显精神一振。分配这样的美差几乎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我希望他们在等待我出现的过程中也能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 “这就是我目前给你们的所有工作,”我总结道,“你们都清楚自己的任务了吗?”显然,负责搜查乔治·斯特劳德的“警员”们都已明白,因为谁都没有吭声。“那好,还有任何问题吗?” 爱德华·奥林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找这个人?” “据我所知,”我说,“他是史上最大政商欺诈贸易之一的中间人,也就是说,他在中间牵线,我们需要他来证实这个阴谋。我们要找的人是个中间贿赂人。” 爱德华·奥林听到这个讯息后,似乎陷入了思考,好接受并消化它。阿尔文·迪利认真地问:“我们能多大程度依靠警察来获取信息?” “你们可以依靠警察,但不能向他们透露任何信息,”我直截了当地说,“首先,这是我们的新闻,而我们有意独霸它;其次,我告诉过你们,这件事有政治背景。政府机构可以控制我们这端,但我们不知道也无法控制另一端的机构。明白了吗?” 阿尔文点点头。而后精明的菲利普·贝斯特娘声娘气地插进来。“你给我们的所有这些事实都发生在上星期六,”他说,“正是保琳·德洛斯被杀的那晚。每个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两者间有关系吗?” “没有,据我所知,菲利普,”我说,“这纯粹是一个重大的商业丑闻,哈根他自己以及其他一些人过去也曾挖掘过一段时间。现在,是时候报道了。”我停顿了一会儿,好让这个不具说服力的逻辑为大家所消化。“根据我的理解,不管有没有上星期六晚上那骇人听闻的事情,厄尔都想要做完这个新闻。” 菲利普那双灰溜溜的小眼睛透过无框的眼镜望着我。“我只是在想,这也太过巧合了。”他说。我只是听着,并没有接话。他又补充说:“我要去调查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女人吗?” “你们都不得不这么做。”我毫不怀疑他们会发现些什么。虽然我希望调查能够往后拖延,但我还是强烈地提醒他们:“但是我们不是在寻找那个女人或者其他局外人。我们要找的是这个男人,只是这个男人而已。” 我缓缓地环视着他们,判断着他们的反应。依我所见,他们已经认可了这个新闻。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相信了我伪装出来的肯定与决心。 “好吧,”我说,“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你们这群聪明的家伙应该离开这里,开始干活去了。”他们站起来,回顾了下自己写的笔记,之后将它们塞进了口袋里。这时我又补充说:“别忘了汇报,当面或电话汇报都可以。一有消息就汇报,而且要经常汇报。向罗伊或我报告都可以。” 除了罗伊,大家都出去了。他从我桌子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在它前面走来走去,然后走到了对面的墙那儿,两手插兜。他背靠着墙,注视着地毯。过了一会儿,他说:“这太疯狂了。我不由自主地觉得菲利普在某种程度上说到重点了。我敢肯定,这其中有种奇怪的联系,而且所有的事情实际上都发生在上星期六。” 我等着他继续说,假装一脸茫然的样子。 “我不是说它和保琳·德洛斯那个可怕事件有任何联系,”他继续若有所思地说,“当然,它们没有关系。那有点太显而易见了。但我情不自禁就会想起一些事情,想起上星期五或者星期六,或者贾诺斯在华盛顿时,或者几天前,甚至或者是昨天晚上——星期天发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这些事情确实能解释为什么我们此刻要寻找这个神秘而陌生的艺术收藏家,而且是如此的迅速。你不觉得吗?” “听起来挺有道理的。”我说。 “当然有道理。我觉得我们得好好查查前两周,尤其是前五六天的重要新闻,看看是否有与贾诺斯相关的信息,比如说,那个詹妮特-多诺霍公司。或许他们实际上正计划增加和我们主题相关的杂志。那将会严重困扰厄尔,你说是吧?” 罗伊说对了。他的工作做得相当出色。 “你有可能是对的。不过,也有可能有别的原因,更深奥且不那么明显的原因。那么你跟进这条总线?但同时,我只能根据提供给我的事实开展工作,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实际上,我正酝酿着一个计划,它可能成为我的第二道防线,以备防御之需。它等同于反击。如果情况确实变得极其糟糕的话,那么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利用第三个独立的目击者或者和我没有关系的证据指认贾诺斯在凶杀现场。在那条致命道路上,他的车在某处被记录了,他本人也被看到并标记了。如果我不得不以毒攻毒,不管怎么样,他都必定会被牵连到。 但事情将永远不会发展到那一步。在搜寻我的这条路上,车已换挡,车轮已开始转动。虽然车轮很大、轮面圆滑而且动力十足,但它们却是盲目行驶,盲目、笨拙、冲动。“嗯,你必须根据你获取的那些资料进行调查。”罗伊表示认同,之后他说道:“但我觉得如果根据我的直觉来追踪调查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我要看看近期政治发展中我们是否遗漏了什么。” 我沉默着以示鼓励,同时也注意到他头上的那幅画,挂在他靠着的那面墙上的画。它似乎突然尖叫起来。 显然,我忘了两年前是我将这幅帕特森的画挂在那里的。它是我从路易斯美术展上买来的。上面画着两张脸,都仅仅只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和下巴。他们相互对望着,是典型的帕特森风格。其中一张脸上恶狠狠地露出贪婪的眼神,另一张脸上则不怀好意地露出怀疑的眼神。我猜画家曾给这幅画取名为《愤怒的研究》吧。 这是我办公室如此熟悉的标志性摆设,如果现在将它拿走,那将会招致毁灭性的后果。我看了看它,然后又移开了目光,开始真正意识到自己处在怎样的危险之中。虽然随时有人会联想到它,但它必须挂在那儿,而且必须不被联想到,一丁点联想都不能有,不管多细微的联想都不能有。 我感到一阵后怕,全身毛孔似乎都在冒汗。“是啊,”我机械地回应着罗伊,“为什么不呢?我们或许在商业变化和政治更迭中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呢。” “我觉得它会使事情简单化,”他说,同时离开了挂着那幅画的墙。“记住,贾诺斯上个周末在华盛顿。我个人觉得,这个和我们接到的紧急命令有关。” 罗伊一边思忖着,一边离开那堵墙,踏着厚厚的地毯走向他的办公室,消失在门后。 他走后,我坐在那儿,良久地盯着墙上那个东西。我之前一直都非常喜欢它。 但是,不行!它得挂在那儿! 爱德华·奥林 吉尔家不管从外观看还是从内饰看都像是一家下等粗俗的酒馆。我没有被分配去凡·巴特真是糟透了!好吧,抱怨也无济于事。吉尔家在电话簿中有记录,而且不是特别远,所以这部分信息应该是真实的。我步行二十分钟后到了那儿。 我随身带着《战争与和平》,这段时间正在重温这本书。路上,我看到新一期的《创作季刊》,便买了一本。 到酒馆时,大概一点刚过,正是午饭时间,所以我正好在这吃了。饭菜太难吃了!但这能公费报销。吃完后,我拿出笔记本,将这顿饭钱记下来。午饭:1.5美元。出租车:1美元。我想了一会儿,猜测着如果斯特劳德来到这么粗俗的酒吧会怎么做,然后加上一笔——四杯威士忌:2美元。 喝完咖啡,吃完一份至少是三天前做的馅饼,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吧,它就如一处考古探险发现的地方。墙角处有些锯屑,我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个花环,是最近一次庆祝宴会上留下的,我猜是:祝贺我们的伙伴。 长条形房间尽头有个吧台,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它整个儿就像是被翻转鼓捣后的垃圾场。有轮子、刀剑、铲子、瓶瓶罐罐、碎纸片、旗帜、图画,实际上就是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已。 我付了85美分的午餐钱——一个贪污公款的骗局,而这已经让我吃得难以消化了。于是,我拿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以及《创作季刊》走向吧台。 我越走近它,看到的东西越多,简直有数千件物什。我坐了下来。吧台后面有一位高大的伙计,五十岁左右,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什么。他走到吧台边,我发现他是在看我,但却并非那么专注。他的一双眼睛就如一间空屋子里昏暗的电灯,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一杯啤酒。”我说。他把酒端到我面前放下时还洒出了些酒。他的脸看起来着实凶恶。这十分奇怪,但与我无关,我有任务在身。“我说,你的吧台后面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么好像某个杂货店铺里发生了爆炸一样?” 有那么一会儿,他光看着我,一言不发。而现在,他似乎真的生气了。 “我的个人博物馆。”他简短地回答我。 这正是便条中提到的。毫无疑问,我找对地方了。 “收集了不少东西啊,”我说,“请你喝一杯?” 我一说完,他就拿起吧台上的一瓶酒——苏格兰威士忌,也是最好的酒之一。好吧,这是任务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于我毫无影响,都记在公家账上了。 他拿起一个小酒杯,第一杯没倒进去反而全洒了,他没有理会,最后终于倒上了第二杯。他看起来并没有喝醉,只是紧张。 “很幸运。”他说。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瞬间消失了,几乎快如闪电。放下酒杯,他拿起我放在吧台上的钱,咂巴着嘴。“今天的第一杯,”他说,“总是最好的一杯,除了刚刚那杯。” 我小抿了一口啤酒,他放下找零的钱,从中抽走了自己那杯酒的75美分。我开口道:“这么说,这是你的个人博物馆。都有些什么呢?” 他转过身,看着它,说话声音要比刚刚清楚些了。“应有尽有。只要你说出来,我就能拿出来。而且,它还承载着我或者我家人的经历。” “类似于一种令人惊叹的自传形式,是吗?” “不,只是我的个人博物馆。我曾六次环游世界,我的先辈们也曾游遍全世界。不止这些。你说出一样东西,如果我的博物馆没有,那么你这杯酒就算我的。” 太荒谬了!我不知道该如何从这个家伙口中得到任何信息。他就是个傻子。 “好吧,”我迎合着他说,“让我看个火车吧。” 他口中嘟嘟囔囔地似乎在说:“火车?那个火车跑哪儿去了?”说着,他伸手越过一顶足球帽、一只毛绒小鸟、一个盛满外币的碗和其他一些我甚至看不到的零碎东西,翻找着,然后转过身来,把一个火车引擎玩具放在了吧台上。“看!这个火车,”他说着,一边爱怜地轻拍它,一边倚身过来,“是我五十五年前从车库旁那场著名的第三大道火灾中救出来的唯一一个玩具,是我自己救出来的,当时我六岁。那场大火吞噬了九幢房子。” 我喝尽杯中的啤酒,注视着他,不确定他是在跟我开玩笑,还是处于半醉半醒甚至完全疯癫的状态。如果这是个幽默故事,也就是个糊弄小孩的低俗过时的笑话,但它还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为什么我没能去成凡·巴特?在那儿我至少还能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看书,而不需要同一个精神分裂、可能有杀人倾向的家伙交谈。 “不错!”我说。 “它还能跑呢。”他肯定地对我说,并把玩具上了发条,然后放到吧台上,让它跑了一会儿。玩具碰到《创作季刊》后便停了下来。他十分自豪地说:“看到了吗?它还能跑的。” 天啊,这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我还不如回办公室待着呢! 这个疯子很庄重地将玩具放回吧台后面,我听到了它的弹簧动力耗尽的声音。他转过身来,默默地将我们的酒杯都填满了,我的添上了啤酒,他的添上了苏格兰威士忌。更令我吃惊的是,他一饮而尽,然后转向我,心不在焉地停在我前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我的天啊,这个家伙是不是期望每一轮都能喝到免费的酒啊?这还不打紧。我猜,他还得让人迎合他。在我付完费后,他也似乎友善起来了,说道:“看吧,先生,这是纽约最好的私人博物馆。你还有想要看的吗?” “你没有水晶球吧?” “哦,现在,似乎,我有。”他从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和一个萎缩头颅间的一堆垃圾里掏出了一个巨大的玻璃大理石球。“有趣的是,每个人都想看看火车,或者想看看飞机啊,压路机啊,通常他们也要求看看水晶球。现在我手上拿着的这个小球是在加尔各答得到的。当时,我去找了一位能算命的印度吉普赛人,他在这个球上看到我会有溺水的危险。于是我跳下乘的那条船,在岸上待了一段时间。两天后,那条船沉水了,船上所有的人都淹死了。所以,我对自己说,老天啊,太准了!还会发生什么啊?我此前可从来不太信这个玩意儿,你知道吗?所以,我回去找到那个人,对他说我想要那个小东西。但他说——当然是用他自己的语言——这个东西是他们家的祖传之物,他不能与它分开。” 他不停地叨叨着既幼稚又无聊的话。天啊,我感觉这唠叨要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而我还要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最后,我实在是无法忍受这份无聊了,便说:“呃,我想让你看看那个球,看能否帮我找到我的一位朋友。” “有趣的是,在我最终花了两千卢比买下它,把它带到旅馆时,该死的,我竟然无法让它动起来。而且自那以来,它从没有起过作用。” “没关系,”我说,“再来一杯。”他把球收起来,给我又倒了一杯啤酒,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我无法理解像这样的人怎么能维持生意超过一个星期。 在他喝光酒之前,我继续说:“我有一个数年未见的朋友有时候会来你这儿,你可能认识他。我想要再见他。或许你知道我大概什么时候能在这儿找到他。” 这个人露出迷茫的眼神。 “他叫什么名字?” “乔治·切斯特。” “乔治·切斯特。”他凝视着房间的远处,显然是在思考,疯癫的表情在他脸上褪去了一点。“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事实上,我几乎不知道顾客们的名字。他长什么样?” “哦,中等个头,中等身材。”我说,“我们俩共同的朋友告诉我,他上星期六下午有来过,而且是和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一起来的。” 他把威士忌倒入口中,我甚至都怀疑杯子是否碰到过他的嘴唇。难道这个家伙把它当酒后饮料喝?他皱了皱眉,停顿了一会儿。 “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一个面容清秀、有着棕色头发的人?” “我想,是的。” “我记得那个金发女郎。她来找书上的某些东西。她想看看那个人笔下提到的乌鸦,别再提他了。所以我让她看了眼。是的,他们数天前的晚上来过,但他不经常来。四五年前他倒是来得很勤快,几乎每晚都来。他也很聪明。很多次,我整晚向他展示我的博物馆,直到我和一些出租车司机将他架起抬了出去。有一天晚上,他甚至不愿意回家,想直接睡在这个博物馆里。‘在你的远洋轮船上给我定一间豪华套房,吉尔!’他一直说啊说啊,最后我们将他平安地送回了家。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啦。”他兴趣盎然地看着我说道,“是你的朋友?” 我点点头。“我们曾在同一家广告公司上班。” 他更困惑了。“我不觉得他以前做过广告工作,”他坚定地说,“他在某家杂志社工作,在那之前,他和他妻子在北部经营一家像我这样的酒馆。当然,没有博物馆。而且,在我看来,他的名字似乎就是乔治·切斯特。他喝多了的时候,我还帮他把车停到车库里一两次呢。但后来,他慢慢地就不来了。我想在过去的两三个月里他最多来过两次,但可能随时会来,谁知道呢。非常聪明的家伙,人们眼中的怪人。” “或许我能通过那个金发女郎联系到他。” “也许吧。” “她是谁?你知道吗?” 这次他脸上一片茫然。“不知道,先生。” 他走到吧台别处去招待一些刚进来的顾客,我便打开《创作季刊》。里面有一篇关于亨利·詹姆斯的评论文章,很有价值,值得一读,虽然我了解文章作者惯有的缺点。这是一篇关于藏族舞蹈仪式的长篇文章,看起来相当不错。 喝完杯中啤酒后,我走到电话亭,给办公室打电话找斯特劳德,但却是科尔戴特接的电话。 “斯特劳德在哪儿?”我问。 “出去了,你是哪位?” “爱德华·奥林。我在吉尔家酒馆。” “找到啦?是我们要找的那家吗?” “是的,百分百肯定。这个地方档次太低了!” “查到什么了吗?” “我们要找的人上星期六确实在这儿,而且是和一个金发女郎一起。” “不错。说来听听。” “也没有太多。酒保不确定他的名字,因为他不再来了。”我停顿了一会儿,以便这个信息被吸收。我真心不希望再来这个单调乏味的地方,不希望再见到吧台后面那个无聊的蠢货。“但他觉得这个人的名字确实是乔治·切斯特。他被酒保说成是一个十分聪明的怪人,而这个酒保自己不是个笨蛋就是个十足的疯子。相信我,切斯特绝不像他描述的那样。” “为什么?” “就那种地方!怪人,哼,只有白痴才会到这种垃圾之地,花数小时与一个经营动物园的家伙聊天。” “继续。” “外貌描述似乎相差无几,除了他拥有一头棕色头发、面容清秀之外,没有额外的相貌特征描述。” “好的。还有什么吗?金发女郎有线索吗?” “什么也没有。” “确实没有多少线索,是吧?” “嗯,等等看吧。我们要找的人毫无疑问是个嗜酒狂。四五年前,他曾每夜都来这儿,喝得酩酊大醉,被出租车送回家。那时他还是个新闻记者,酒保是这样认为的,而且从没听说过他干过与广告相关的工作。在成为新闻记者前,他曾和他妻子一起在北方某地经营一家酒馆。” “一个酒鬼。之前,和他妻子一起,是个酒馆老板。可能是个新闻记者、怪人,外貌清秀。线索不多,但还是有收获的。就这些吗?” “就这些。另外,我们要找的人在过去八到十个月里来这儿的次数不超过两次。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回办公室吗?” 电话那头停了一会儿,我内心瞬间燃起了希望。 “我不这么想,爱德华。他两天前到过那儿,可能隔不多久便会再去的。而且,你可以继续和酒保套话。利用精神分析法从他那儿获取更多细节信息。和他喝几杯。” 哦,天啊! “你听我说,这家伙就是个大酒鬼。” “好吧,如果有必要的话,和他一起醉酒。但不要醉得太厉害。试试让别的顾客蛊惑他喝。不管怎样,在那儿盯着,直到我们给你打电话或者找个替班。地址和电话?” 我把地址和电话告诉了他。 “好的,爱德华。如果获得任何新线索,立即给我们打电话。记住,这是个紧急任务。” 希望如此。我走回吧台,喝过几杯啤酒后已经有些晕晕乎乎了,集中精力看杂志是不太可能了,那需要绝对清醒的头脑。有个顾客正对着酒保咆哮:“来吧,承认你没有。喂,给我看看你那著名的博物馆里是否有所谓的莫塔狄帕?” “不要说些令人不知所云的鬼话。你要是想看什么,就用通用语言问。” “这就是通用语言。常用的、普通的法语。承认吧,你就是没有,请我们喝啤酒吧。” “好吧,好吧,我请你喝杯啤酒。但你说的这是什么玩意儿?怎么写?不要再用法语问任何东西了,在这不行,知道了吗?” 呃,在吧台的一端有一份报纸,谢天谢地。是今天早上的,但也能用来打发点时间了。 乔治·斯特劳德 8 他们都离开我办公室去执行各自的任务后,我打电话把埃默里·马斐逊叫了进来。他那圆胖的脸上总是挂着悲伤的表情,脑袋瓜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棕色的眼睛似乎总企图摆脱那副厚重的眼镜,而我觉得他也只能看清十英尺以内的东西。然而,在埃默里身上,我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他本质上是一个坚定的新闻记者和感情丰富的侦察员。 “你们的‘受资助人’项目进展得怎么样了?”我问他。 “挺好的。我已经向伯特说明了一切,我们正一起撰写文章呢。” “你确定伯特理解了?” 埃默里的脸色立马变得更差了。 “和我一样,”他最终开口道,“或许理解得更好。你知道吗?我总情不自禁地认为那个点子背后还有更棒的东西,是社保领域中一个崭新而富有革命性的视角。” “哦?那你烦恼什么呢?” “没有革命又如何掀起革命呢?” “让伯特·芬奇想去吧。他有你《未来资讯》的笔记,而且,只要你完成了这些数据,他就能分析它们了。让伯特就此独立进行,怎么样?” 埃默里叹了口气。 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本应该是花了许多个下午泡在图书馆研读学术资料或者访问保险业专家,然而,事实上他却在贝尔蒙特赛马场、扬基球场里潇洒或是在家里的床上舒服地躺着。 “一切好事总得有结束的时候,埃默里。” “我想,是吧。” 然后,我突然切入正题。“现在,我不得不去执行一个特殊的户外任务。而与此同时,不久前发生的那起谋杀案是今年最轰动的案件之一。日后,《犯罪资讯》也会做一个关于它的大篇幅新闻报道。” “德洛斯的那个案子?” 我点了点头。 “我不想看到《犯罪资讯》远远落后于别的杂志。你想成为我们的正式组员。这便能助你一臂之力。要我说,你去中心大街的警察局重案组打探消息,尽可能地搜集所有线索。一有发现,就立即给我打电话。我还要忙别的任务,但我仍想知道德洛斯案件的最新进展,每一阶段的进展。” 埃默里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惊恐与憔悴,那双棕色的眼睛如金鱼般在那碗似的镜片里转了三圈。 “天啊,你不会是想让我一个人报道这件事吧?” “当然不是!如果我想报道它,我就会投入大量人力——三四十人去搜集材料。我只是想在案件被警察侦破时,能够得到所有事实证据,好准备妥当。你所要做的就是紧紧跟进案件的进展,然后向我汇报,只对我一人定期汇报。明白了吗?” 埃默里看起来如释重负,并表示明白了。他起身要走。我的这位私家侦探站着和坐着没有太大区别,站着似乎更不怎么起眼。 “你能提供什么信息以便我展开工作吗?”他问。 “什么也没有。就是你知道的那些,没有别的了。” “伯特那儿没关系吧?” 我允诺会安排妥当,然后送他离开了。他走了之后,我坐在那儿,看着对面墙上正对着我的帕特森的画——《愤怒的研究》,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思考着。 画上的签名清晰可见,即使把画向下移到镜框较低处仍然遮不住它。我虽然不太相信,但贾诺斯公司里也可能有人能够仅从画的风格就认出帕特森的作品。 我不能把画搬走。甚至是换一幅画,这种变化也能引起别人的注意。或许罗伊、作家们或者记者们没有留意到,但总有人会的:露西尔或者其他女孩、某人的秘书、某个调查人员。 要是这幅画不在就好了!最主要的是,我要是没把《犹大的诱惑》带回家就好了! 因为乔吉特已经见过那幅新画了。 哈根确信能够通过它追踪到它的买家。如果他觉得有必要,会坚持实施更细致彻底的调查。当时,为了安全起见,我派唐·克劳斯梅尔去调查。我知道从画家到卖家,唐都永远不可能查清楚的,更不用说查到我这了。但是,哈根随时可能独自采取行动,我自己都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我最好还是毁掉《犹大的诱惑》。 如果有人做事的确靠谱,如果哈根自己采取行动,如果一些真实信息在被我拦截之前落到他手里,那幅画便很有可能暴露我。必须要毁掉它! 我戴上帽子,走进罗伊的办公室,脑子里有两个初具雏形的想法:一是马上毁掉那幅画,二是想办法通过别的目击者证明厄尔·贾诺斯出现在东58号。除了我自己,我不放心任何人去做这两项工作。 “罗伊,我要出去找找另一条线索,”我告诉他,“一会儿你接管一下。哦,对了,我已经派人去跟进德洛斯的谋杀案了。我们应该处理这个新闻以尽早发表,你觉得呢?”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已经派马斐逊去了。” 他再次冷淡地微微点点头。“至少,我相信贾诺斯也希望跟进这个案子,”他说,“对了,我找来了常见失踪人口索引以备查找。” 这些纵横交错的数据一有新内容便会立即更新。为了方便查阅,它们已被简化了。我自己曾经有那么一两次还帮忙简化过这些数据呢。 我回过头简洁地说:“这正是我们需要的!” 我离开办公室,坐电梯到楼下,然后穿过街道来到车库。我决定开车去大理石路的家,立即烧毁那幅画。 在车库里,我看到厄尔·贾诺斯的司机比利正从车里出来。他刚把贾诺斯的车开进来。这辆车我也曾开过很多次。此时,他面无表情,只是礼貌性地朝我点头打招呼。 “您好,斯特劳德先生。” “你好,比利。” 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突然就打了一阵寒战,意识顿时清醒。贾诺斯毫无条件地信任着两个人:史蒂夫·哈根和比利,他们就是他的庇佑。一旦那个失踪的未知之人被找到,比利必定会是派去执行最后决议的人。他必定是那个执行决议的人。他不知道,但我知道。 车库里,一个服务员正在给贾诺斯的凯迪拉克轿车抛光,这辆车已经够锃亮耀眼了。我走向他,记下车牌号。希望那天晚上还有别人在某个地方见过这辆车和厄尔,看见他们出现在本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您要用车吗,斯特劳德先生?” 我跟他打过招呼并告诉他说我要用车。我曾经常常会停步一小会儿,和这个特别的服务员聊聊棒球、马赛、威士忌或者女人。 “下午有点破差事,”我说,并对他苦笑了一下,“我猜这辆大车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他咧着嘴朝我会心一笑。 “也还好吧,”他说,“但是警察已经认真检查过它了,我们也被仔细盘问过了:自星期六晚上起有没有洗过这车?星期六晚上它开出去多长时间?是否注意到用油量、里程数或者其他方面的异常之处?见鬼,我们从来不会注意这类事情。当然,我们知道它没有被清洗过,也没有加过油。” 他叫另外一个服务员帮我把车开过来。在等车的间隙,我问他:“我想警察反复审问过司机了吧?” “当然。刚才还有一群警察又拦住他问了起来。但是司机无须担心,贾诺斯先生也是。他们开往某处吃晚餐然后直接开到另一个地方,也就是你朋友哈根先生那儿。这已经跟我们核实了。他们晚上或者周末从不把车停到车库来,所以我们能知道什么啊?但我不介意警察来问。只是,我不喜欢那个司机。我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为什么,就是不喜欢。” 他看着我,我不着痕迹地回视了他,然后车就过来了。 我坐进车里,开往大理石路。但是开了不到三个街区,我便在脑子里把整件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而这次的心态完全不同。 为什么我要销毁那幅画?我喜欢它,它是我的。 谁更好,贾诺斯还是我?我投自己一票。为什么仅仅因为他,我就要牺牲自己的财产?他是谁啊?只不过是大钟上另一个中等大小的齿轮而已。 大钟并不喜欢画,不甚喜欢,但我喜欢。这幅特别的画就曾被它扔进了垃圾箱。是我将它从被遗忘的角落里挽救出来的。为什么我要把它扔回去? 许多好画已完全被禁了。如果它们没有中途夭折或遗失,那么如我这般的人会被派去销毁它们。 正如比利会被派来毁掉我一样。那么,我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致命的公司里做事呢? 我该如何去适应呢? 《新闻资讯》《商界》《犯罪资讯》《名人》《两性》《风尚》《未来资讯》,整个公司充斥着失意的过气艺术家、科学家、农民、作家、探险家、诗人、律师、医生、音乐家,而他们穷尽一生都在适应。然而,到底适应什么呢?一种毫无目标、杂乱无章却过度发展的模式化机构,任其使自己不得不接受精神分析专家治疗,被送进疯人院,让自己血压升高,得胃溃疡,甚至致使自己死于脑出血、心力衰竭或是自杀。我为何要对这致命的机器心存敬意呢?既然帮它或是拆卸它的齿轮都会是被压扁、压碎的结局,那显然拆卸更简单容易些。 让这个庞然大物见鬼去吧!就职业来说,我是一个业余爱好者,但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还不错的业余爱好者。我决定继续留在这个行业。 我顺着路的一边转弯,然后驶向东58号。我可以做出让步。那幅画可以暂时不出现,但毁掉它绝对是浪费时间。也就是说,暂且缓缓是最好的选择——为了销毁它而浪费精力实在是不值得。 我可以打败这个机器。大钟会永远继续运转下去,它太过笨重了,根本停不下来。而它没有脑子,我却有。我可以逃离它。就让贾诺斯、哈根和比利消失在它的齿轮中吧!他们爱它,他们喜欢受折磨。我可不喜欢! 我开车经过东58号,开始沿着那辆车可能离开的路线开着。贾诺斯到了这儿之后,要么让比利先走,然后自己坐出租车回去,要么让比利再回来接他。不管是哪种情况,根据所有的描述,贾诺斯肯定是在韦恩家吃了晚饭;接着,据我所知,他来到了东58号;然后,他当然一定是直接去了哈根家。 我沿着根据逻辑推理出的路线来到哈根家,看到附近有两个出租车候车站。如果贾诺斯是坐出租车来的,那么他一定会用到其中一个站口,除非他坐的是流动式出租车,停在了两个候车站之间。他肯定不会蠢到在东58号附近打车的。 离得最远的那个出租车候车站是最有可能的。我可以拿着贾诺斯的照片从那儿开始询问,然后,再试试近一点的站点。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向较大规模的流动式出租车运营商查查那天晚上在邻近地区接过客的出租车的收费单。但是一个人来完成这些是有一定困难的。 我开始计时,从哈根家出发,开车到韦恩家,然后掉头再慢慢开回东58号。厄尔必走的这条路开车大概需要三十分钟。再假设打斗的过程花了三十分钟,那就表明厄尔正在掩饰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与我所知的事实是吻合的。 或许在这条路上他还在某处停留过,但如果真是那样,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这使我联想到仅有的两个可能:要么厄尔是坐出租车逃走的,要么他在保琳或哈根家有帮手。 证据很不充足,但其中一定有蹊跷。 我开车回到公司,把车重又停回车库,然后来到2619室。没有人在,也没有便条。我直接进了2618室。 罗伊、利昂·汤普勒和珍妮特·克拉克都在。 “有好消息吗?”罗伊问我。 “不知道。”我说。 “好吧,我们要开始汇报了啊。”罗伊看着占了半面墙的大黑板上的对照检索表,饶有兴趣地点点头。“爱德华·奥林刚打来电话。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吉尔家,并证实了那个男人和女人去过那儿。有点意思。我想事情有些眉目了。” “不错!”我说。 我走向那块黑板,黑板顶端写着标题:X。 “姓名/别名”那栏写着:乔治·切斯特? “外貌”栏写着:棕色头发、面容清秀、中等个头、中等身材。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谢谢你了,爱德华。 “常去之处”栏写着:古玩店、凡·巴特、吉尔家。曾经一段时间几乎每夜都光顾吉尔家。 这是事实,我曾经确实如此。 “背景”:广告业?新闻业?曾在北部经营一家度假酒馆。 太接近了。 “习惯”:收集画。 “性格”:怪人、不切实际。明显是个酒鬼。 最后这个称号曾在调查艾斯勒曼和桑德勒事件中被罗伊加上去的。他自认为是自己创造的,因此将其视如珍宝。 我站在描述我自己的文字旁,开口说道:“我们似乎有些眉目了。” “不止这些,”罗伊告诉我,“利昂和珍妮特从凡·巴特带来了更多信息。我们正讨论着呢,还没写到黑板上。” 他望向利昂,然后利昂用第三人称简洁精练地转述了他得到的信息。 “是的,”他说,“首先,可以确定切斯特星期六晚上就在鸡尾酒廊。他没有验他买的那幅《犹大》,但有人听到他和身边的女人谈论它,而那个女人就是保琳·德洛斯。” 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确定?” “百分百确定,乔治。那儿的服务员、酒保和衣帽寄存处女服务员从今天报纸上登出的照片认出了她。德洛斯星期六晚上在那儿,和黑板上描述的这个男人一起。他们当时谈论着一幅叫《犹大》之类的画。这绝对错不了。”他一直盯着我看,而我一言不发,最后他说,“我觉得事态严重,你说呢?这是不是改变了我们整个任务的性质了?我个人觉得是。今天早上恰好有人问了同样的问题,现在看来他似乎是对的。” “有道理。警察知道德洛斯星期六晚上在那儿吗?”我说。 “当然,酒廊的每个人都立即告诉了他们。” “那警察知道我们正在找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吗?” “不知道,但他们现在肯定也在找他。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觉得这是我们的独家新闻。但是,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正在找乔治·切斯特,而我觉得这个德洛斯案件又不同寻常。” 我点了点头,拿起罗伊的电话。 “好的。”我说。在打通了史蒂夫·哈根的电话后,我对着话筒咆哮道:“斯蒂夫吗?听着,和我们想找的那个人在一起的女人是保琳·德洛斯!” 电话那头死寂般地沉默着,五秒、十秒、十五秒、二十秒。 “喂,史蒂夫?你在听吗?我是乔治·斯特劳德。我们发现那个和我们想要找的人在一起的女人是保琳·德洛斯。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看着罗伊、珍妮特和利昂。他们似乎只是静待着,脸上明显没露出一丝思考的表情。而电话的那头,我听到了些微的声响,我想那是斯蒂夫·哈根的叹息声。 “没什么特别的,”他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她见了这个中间人。或许我早该告诉你。但事实上,她那晚与他在一起,这与我们手头上的事情没有关系。我们想要的以及我们应该得到的是这个人本人的姓名和住址。就我们的调查而言,德洛斯只不过是个死线索。谋杀案是另一回事,是完全不同且毫无关联的事情。清楚了吗?” 我回答说我完全明白了。挂断电话后,我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向房间里的其他三个人重复史蒂夫的解释。 罗伊扬扬得意起来。 “是吧,”他说,“但我一直认为这件事一定和最近发生的某个危机有关,而现在我们都清楚了。” 他起身走到黑板旁,拿起粉笔,在“关系”栏写下:保琳·德洛斯,又在画过“古玩店”“吉尔家”“凡·巴特”的线上重复写上了这个名字。接着,他又新添了一栏。 “同时,利昂和珍妮特还带来了更确凿的证据,”他接着说道,“告诉乔治吧!” 利昂低声而谨慎地重新汇报了一遍。“他们离开凡·巴特鸡尾酒廊后,我们要找的人忘记了什么东西,落在了那儿。” 我全身上下都僵住了,只有嘴唇张合着。 “是吗?” 利昂朝罗伊所在的位置点头,并用眼睛示意桌上的一个信封。我似乎是朝那个信封飞奔过去的,猜测着这是不是他们和哈根合编的一出夸张而无情的闹剧,我是不是真的错放或者遗漏了会暴露我身份的东西。但信封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写。 “一块手帕,”我听到罗伊说,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可能被追踪到,因为它明显价格不菲,而且上面还有个旧标签,我觉得那是洗衣店留下的。” 没错,她确实向我借过手帕。在她把鸡尾酒洒了后,我用过,然后递给了她,想必后来落在那儿了。 我翻开信封,从未封口那端抖出了手帕。是的,我甚至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个旧标签。 “要是我,我就不会碰它,乔治。”利昂说,“我们或许可以从上面提取一些指纹。这块手帕做工精巧、质地光滑。” 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拿起手帕,打开它,然后小心谨慎地把它放下,平铺开。 “我想上面已经有很多人的指纹了,”我说,“目击者的、收银员的、你们的,再多我一个也无关紧要啦。”我全神贯注地检查了一番这熟悉的亚麻织品。大约一年前,我在布兰顿&丹特家买了许多手帕,这是其中的一块。在它的缝边处有一个模糊不清但仍可复原的洗衣店标签,像是数月前留下的。上次在市里待了一个礼拜,我把一些东西送到市中心的某个洗衣店清洗,一定是那个时候弄上去的。“是的,我想这个能被追踪到。” 我折起手帕,把它重新塞进了信封。现在我能解释为什么上面会有我的指纹了,但我明白这条手帕已经作为证据存在了,无法改变了。 我把信封递给利昂。 “你想把它送去萨克&罗伯茨实验室吗?”那是我们用以做类似检测工作的大型商业实验室。“无论他们找到什么,我们将增派人手调查。是迪克和露艾拉去凡·巴特替的你们的班吧?” “哦,是的。据他们说,我们要找的人每周要去那儿一两次。” “我们已经派人在吉尔家和凡·巴特盯着了,”罗伊指出,“他会再回来的,那时我们就能找到他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肯定的。他会再去吉尔家或凡·巴特的。然后就如我们所想的,被找到了。” 我不知道会议是如何结束的。利昂肯定是去了萨克&罗伯茨实验室。我让罗伊留下来,在那块显示进展的黑板上填上额外的信息。我告诉他写完后就去吃点东西,然后休息一会儿,而我则会在七点左右离开。 如果他们真的要从手帕上提取指纹,那所有人都得主动提供自己的指纹:我的和其他人的。我已经处理好了。然而,我在自己的办公室坐了很长、很长时间,努力回想着我的指纹是否会在保琳的旅行袋上被发现。一模一样的指纹完全无法解释,几乎不能解释得通。 我强迫自己再回忆一遍和保琳待在一起的最后一天的情景。没有。除了旅行袋的拉手,我没触碰到其他地方,而且保琳最后的触碰也一定会使我的指纹变得模糊不清。 下午的时候,我接到了唐·克劳斯梅尔的电话。 “哦,是我,唐,”我说,“帕特森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唐用怨恨的、学究式的语调缓慢地告诉我:“遇到了点麻烦,但还是找到她了。和她大概谈了一个小时,重温了她以前展览的目录,看了她三流的作品,还努力让她那四个孩子不扯我的头发。” “不错!很成功!” “我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路易斯·帕特森就是那晚在古玩店出价购买自己的画却没成功的顾客。一个朋友在那家店看到她的画,告诉了她。是帕特森本人希望能够为自己买回那幅画。天晓得是为什么呢。” “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信息吗?” “你明白了吗?那天晚上是帕特森本人出现在那个店铺。” “我明白了。然后呢?” “然后她非常详细地描述了买画的那个男人。你准备好记下了吗?” “说吧!” “这是帕特森的原话。此处为引用。‘他是一个自命不凡、自大狂妄、自作聪明的混蛋,就如其他数百万未获正规任命一样的副总。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高高的颧骨、对称而消瘦的脸庞;脸光滑得仿佛一天擦洗和刮剃了五次;体重在160到165磅;穿灰色的花呢套装,戴深蓝色帽子,系深蓝色领带。’她说,他懂画,而且一定对路易斯·帕特森的作品相当熟悉。帕特森的画他多半会搜集,但仅仅只是为了给自己撑面子。我个人认为她有些高估自己了。她承认自己在过去十年被大家遗忘了,但会重新火起来的。我们要找的人爱出风头。他把自己想象成超人,而且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如果你喜欢标准的公园大街上那种华丽时髦类型的女同性恋,那么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可以称得上漂亮了。’引用结束。清楚了吗?” “嗯。” “这些信息有帮助吗?” “有些用。”我答道。 “我一直在她的工作室里,也就是她住着的阁楼里翻找查看——天啊,那儿就是老鼠与白蚁的天堂。我一幅画接着一幅画地看。她压根就不可能成为艺术家。”唐又怎么知道?“但是这些画让我想到了什么。我确定,就在最近我还在哪儿见过类似的画呢。要是我能想起来就好了,或许就会有另一条线索了。” 他笑了起来,我也附和着笑了,但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对面墙上那幅《愤怒的研究》。 “或许你会想起来的,不过不用太担心了。那明天见。” 他挂断电话后,我盯着那幅画足足看了五分钟,但我其实并没有真的在看它。过了一会儿,我拿起书写潦草的笔记走进罗伊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及时把唐汇报的内容填在了黑板上的对照索引表里。现在,关于我的描述实际上已经清晰具体化了,这让我很不自在。填完信息之后,我从资料室里拿出了三张厄尔·贾诺斯的清晰近照。 七点刚过,罗伊回来了。我们安排了一下第二天换班的情况,之后我就离开了,感觉此刻已经受够了。但我还有事情要做。 我把那天下午找到的出租车候车站选为最有可能的地点,开始调查,随后便有了第一个实质性的突破。非常好的突破!一个司机认出贾诺斯就是他在上星期六晚上十点刚过时载过的一个客人,而且非常肯定。他还记得贾诺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上的车,也记得他在什么地方下的车——离哈根家一个街区远的地方。 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的绝地反击,能够救我一命,但却未必能拯救我的家庭。 回到大理石路的家里时,已经大约是午夜了。乔吉娅和乔吉特都睡下了。 我找到了《犹大的诱惑》,之前它被放在了楼下的储物间里。二十分钟后,它便被我藏到了另一幅油画的后面。 如果他们真的跟上了我的步伐,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这幅画。但如果真有人能调查到这份上,那我也就玩完了。 厄尔·贾诺斯 3 斯蒂夫开始组织调查五天后,我们手上关于那个该死的幽灵的信息多得足够为其写一篇长长的传记。我们知道他的出生日期、居住地址、背景信息、关于他外貌的完整口头描述,并仔细地研究了他曾经有过的每一个想法、情感和冲动。对于这个浮躁懦弱的笨蛋,我比他亲妈还要了解他。我闭上眼睛也能清楚地想象出他站在我面前的样子:那张太过精致的脸上挂着一抹愚笨的笑容,甚至能听到他那刻意的、使人解除戒备的嗓音平静地说着一些完全不着边际的陈词滥调,很显然他喜欢这种异想天开;我几乎能够伸手触摸到他!这个可怕的幽灵,无意中不知从何处跌撞进我的生活,导致了保琳的死亡,也可能毁掉我。 然而,我们却没有找到他本人。我们什么信息也没得到。 “坦白说,我觉得你在隐瞒一些事情。”乔治·斯特劳德对斯蒂夫说。我们再次检查任务瘫痪的原因,它似乎阻碍了我们的计划。而此时,我坚持要在场,但不直接参与。“而且,我认为你隐瞒的——不管是什么——正是我们成功完成整个任务所必需的一个事实。” “立足于已知事实,”史蒂夫说,“你的想象力已如脱缰之马啦。” “我不觉得。” 我们在史蒂夫的办公室,史蒂夫坐在办公桌后,我坐在桌子的一侧。斯特劳德面对着史蒂夫。整间办公室洒满了阳光,但在我眼里,它看起来是那么阴暗,犹如水池的底部。我想我上星期每晚睡眠时间都没有超过两个小时吧。 这群该死的狼步步紧逼。我每天都要被那些侦探和地方检察官审问三四次,甚至有时候五次,每天每天!刚开始他们还比较有礼貌,现在才不会白费力气跟我讲什么礼节了呢! 而且,韦恩知道了,卡尔知道了,他们全都知道这件事了,只有公众还不知情。在市区和第四十二街,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这些天,明显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或者靠近我。那帮警察恶棍把我逼得越紧,我的朋友就越疏远我。他们越孤立我,就越便于警察调查。我能对付一拨饿狼,却无法应对两拨。 没有实质的证据指向我,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但也不能期望警察会放松获取证据的工作。 我能够承受,但必须找到那个该死的幽灵,而且要在其他人之前找到他。对我来说,他就是个重要的威胁。警察随时可能先找到他,而且最终也一定会找到他,我完全知道他会说些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说不通!我们掌握了堆积如山的资料,实际上却仍然停在原地打转,毫无进展。 “好吧,那我们立足那些事实吧,”斯特劳德对斯蒂夫说,“你说这个人是政商贸易的关键人物。但我们却还未发现一丝政治联系,而任何商业联系也不值一提。为什么?依我看,因为压根儿就没有任何联系!” 史蒂夫严厉地告诉他:“当然有。只不过是你挖掘得还不够深入,所以没有发现罢了。我毫无隐瞒,除了那些谣言和猜疑。它们对你一点儿帮助也没有。事实上,它们只会让你迷失方向。” 斯特劳德的嗓音听起来很温和,而且相当舒服,但是传递的重点信息颇多。 “我再怎么也不可能迷失方向。你知道德洛斯牵扯其中,但你却不知为何忘了告诉我。” 这毫无意义的争吵不会让事情有任何的进展,我不得不出面干预。 “那你有什么想法,乔治?”我问他,“我们似乎一直在兜圈子,你又怎么解释呢?在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情上耽误了这么久,这不像是你的风格啊!你对整件事情的真实看法是什么?” 斯特劳德转过身来,目光敏锐且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一直被我看作是拥有超强洞察力的一类人,行动力虽有欠缺,但却有着清晰的逻辑思维能力。打桥牌时,他自始至终都能扫一眼便赢牌,但一项简单的工作却可能让他手足无措。他完全缺少史蒂夫身上那种斗士和赌徒的胆量,而如果他真的意识到这点,也会认为那只是一种异质或非人性的东西。 当前的工作在进行了五天之后,斯特劳德变得紧张。这是好事,因为他明白这不单单是条常规新闻。 “是的,我有个想法,”他告诉我,“我觉得谋害德洛斯的凶手和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关系密切,他们甚至是同一个人。我完全不赞同史蒂夫关于事物与事物之间只是偶然关联的那个观点。” 我点点头。显而易见,这是必然的。我们选斯特劳德来领导这次调查,并不是因为他好看的外表、奇特的想象力或者巨大的虚荣心。 我盯着史蒂夫,相信他能更明智地从这儿入手。 “我明白你的推理,乔治,”他说,“而且我觉得你是对的。但你还忽略了一些我们现在不得不考虑的东西。我们知道保琳对这个政商大联合是有了解的。她帮助提供了些背景信息,虽然只是整件事情的零碎片段。如果可以,她自然会继续那么做。如果她真那样做了呢?如果有人发现她参与其中,先收买了她呢?你想过这些吗?” 斯特劳德静默着,表情冷淡而从容。他只是对这件事太过敏锐了。 “如果这桩贸易是为了如此高的利益,而且另一方已经越界了,”他说,然后停顿了更长的时间,“那么我们便处于不利的境地了。我们找的人要么在墨西哥,并且还在继续南行,要么已经被一并解决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永远也不可能被找到了。” “不可能,”史蒂夫严厉地告诉他,“让我来告诉你原因。像他这样的人——性格古怪,人脉圈广而多变,已经结婚而且可能至少有一个孩子,在某公司身居要职——突然消失了,一定会引起巨大反响的。但是,你一直与失踪人口事务处保持着密切联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星期二早晨。” “星期二。并没有像我们目标人物那样的人被报失踪。他失踪的信息一定会在某地以某种方式泄露出来的。但是没有,这就意味着他还活着。”斯特劳德谨慎地点点头,而史蒂夫迅速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现在,让我们再仔细看看其他一些线索吧。你现在还在同酒牌局核查那些卖酒执照中止或没有更新的酒馆吗?” 斯特劳德用手帕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是的,但这是个很难办的差事。上百家酒馆呢!”斯特劳德低头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手帕,又十分谨慎地将它叠起,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推开它。“酒馆清单已经直接给我了。如果有任何发现,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这样说有些奇怪。我们当然会的。 “你看了《新闻资讯》上关于那个叫帕特森的女人的报道了吧?”史蒂夫问道,斯特劳德回答说看过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我们的宣传会让那个女人出名。有人必定会认出她并通过我们的描述记起《犹大》那幅画。我们将其评价为‘无价之宝’,这肯定会有助于找到它。我有预感,仅凭这幅画就能揪出我们要找的人。” 斯特劳德只是微微一笑,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又继续讨论关于税收清单、广告公司、报纸行业、手帕上的指纹等其他调查线索,但这些线索也都笼上了厚厚的谜团。最后,我听到史蒂夫说:“现在说说那些酒吧、画廊,等等。” “我们已全面撒网了。” “不错。那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我们要找的人还没有出现呢?在我看来,这太不可思议了。如果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没有人会突然摒弃自己的生活习惯。” “我已经说过,他要么离开这个国家了,要么就被杀了,”斯特劳德说,“还有一些其他版本,但都大同小异。他可能独自杀了德洛斯,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自然不想被人注意到。又或许他知道自己处境危险,知道危险的程度,然后隐身匿迹,就躲在此时藏身的地方,以至于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我诚惶诚恐地避开史蒂夫的眼睛,也小心翼翼地不去看斯特劳德。斯特劳德的总结很奇怪,但近乎完美。办公室瞬间变得异常安静。 “你认为他有可能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中?”过了一会儿,史蒂夫问道。 “他知道有人来真格的了。他怎么能不担心呢?” “他自己掩藏得很不错。”史蒂夫似乎在探寻什么,心不在焉地望着斯特劳德。“至少,他不再去以前总去的所有地方。”史蒂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乔治,公司里有多少人知道这项特殊任务?” 斯特劳德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我们自己公司里吗?” “就是贾诺斯集团。估计一下,有多少人?” 斯特劳德淡淡一笑。“呃,现在有五十三人参与了这项任务,我应该说,每个人都知道。所有人,两千人。” “嗯,”史蒂夫承认道,“我猜也是这样。” “怎么了?” “没什么。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想到了什么。”史蒂夫回过神来,用力地向前倾斜。“好吧,我以为那能揭示一切,却仍然是一无所获。” “你觉得我是否在哪个地方漏了什么?”斯特劳德询问道。 “只要全力以赴就好!” “我会的。既然我们已经认定这起谋杀案和我们的特殊任务如同卵双胞胎,那我们便有更多的线索可以追踪。” “什么线索?” 斯特劳德起身准备离开,嘴里叼着烟,并未点燃。他分析道:“首先,我会派一些人去盯防保琳·德洛斯公寓附近街区的所有出租车候车站。她被害的那晚,有人若在案发后不久从那附近搭乘出租车离开,那么他必然相当引人瞩目。”他点燃烟,深吸了一口,然后随意地吐出。“司机会记得,并告诉我们关于他的一切。” 我的眼睛转向史蒂夫,并一直看着他。我知道他感觉到了,因为他没有向我这边瞟过一眼,哪怕一秒钟都不曾有过。 “我不明白,乔治。”他说,声音单调冰冷。 “非常简单!我们要找的人带保琳去了吉尔家,逛了古玩店,去了凡·巴特。为什么不送她回家呢?显然他送她回了家。我们掌握的时间与警察掌握的时间吻合。他把她送回家,然后不得不离开。不管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不管是谁杀了她,不管他看到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他都必须离开。首先要追踪的线索也是最明显的线索,那就是他是坐出租车离开的。” 我不得不说:“或许他有自己的车。” “也许吧。” “他也可能走路,”史蒂夫说,“或者坐公交车。” “也对。但我们不能忽略一种情况:他并没有选择这些方式,而可能搭上出租车。我们就赌他坐的出租车,希望有好结果。”斯特劳德从来都对自己信心满满,此刻,他也是信心百倍的样子。他走向门口,最后站在那儿,又补充道:“我有预感,我们会发现他的确是坐了出租车,我们会找到那个司机,了解他去了哪里,任务便能圆满结束。” 斯特劳德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完全陷入了沉默。史蒂夫一直盯着他离开时关上的门。我想我明白他在想什么。“是的,你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 “我们要停止这个任务。我们将取消整项工作。” “不,不取消。为什么要这样?我正在想别的事情,关于斯特劳德的。我不喜欢这个混蛋。” “我也一样。我不想斯特劳德去查那辆出租车。” 史蒂夫体内有股暗火正在肆意蔓延,而且明显能让人感觉到那股火气正越烧越大。 “没事。你不会被它牵连的。我们的员工是很不错,但还没那么优秀。让我担忧的是:究竟是什么在阻挡着我们?为什么斯特劳德唯一高明的想法恰恰是我们不喜欢的那个?他肯定在什么地方另辟蹊径了。但是在哪儿呢?” “把他从现在这个工作上撤下来!立刻!在他派出另一队人寻找那个司机之前撤下他。我讨厌他思考问题的方式。” 史蒂夫眼里闪烁着兽性般凶狠无情的目光。“我们不能放弃调查,而且换掉斯特劳德也毫无意义。我们要继续进行到底,而斯特劳德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他得更快速地进行,仅此而已。我们利用自己的内部门道开始,但此时此刻,我们正在逐渐失去优势,每分每秒都在失去。” 我想到了猎人追踪大猎物的情景。当他们追逐大猎物时,这只大猎物也在逼近自己的猎物,当这一食物链最终形成时,未知的灾难也便靠近了猎人。这是必然之事。我说:“你不了解整个情况。最近,董事们非正式地召开了许多次相当隐秘的会议,而且上星期六的晚餐——” 史蒂夫打断我,但仍然看着我。“是的,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呃,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当,或者一直拖下去,那么他们就会公开采取某种措施。我敢确定他们过去四五天一直讨论来着。如果真要发生了——呃,后果远比这要严重。” 史蒂夫似乎并没有在听。他看着我,如一尊没有人情味的深沉稳重的铜像俯视着众生。他惊讶地问我:“你一直没怎么睡过觉,是吗?” “自那事情发生后,就没有。” 他点点头,最终客观地对我说了一番颇具说服力的话:“你应该去医院看看。你得了脓毒性咽喉炎。忘了所有的事情。赖纳医生会安排你好好卧床休息的。除了我以外,不要让任何人探视。” 乔吉特·斯特劳德 乔治昨晚回家时,我没见到他。即便这是个周末,他也工作到很晚。说到这一点,过去一周的每个晚上我都没有见到他。熬夜工作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不管是在这儿还是在办公室。有几个晚上他甚至都没有回来。 但是这个星期一的早上,我感觉事情有些不同了。不像他之前所言,这不只是又一个耗时而棘手的任务。 当他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我又有了这种感觉,但却不知道是什么。此刻,我知道有些事情超乎寻常,并迫使自己去探寻。 他吻了我和乔吉娅,然后坐了下来。按照习惯,平时开始吃早饭时,他总会评价碰巧看到的第一道菜。今天,他先吃起了西柚,却一言不发。 “给我讲个故事,爸爸。”乔吉娅随即要求道,仿佛这是突然冒出的一个新奇想法。 “故事?故事?什么样的故事?从没听过的。” 尽管有些迟钝,但还算正常。 “讲嘛。妈妈说你会给我讲故事的。她保证过的。” “好吧,我给你讲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名叫索菲娅的小女孩的。” “她几岁了?” “六岁。” 又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每次她都得引导他,他才会说出正确的年龄。 “她干什么了?” “呃,这实际上是一个关于索菲娅和她最好的朋友——另一个小女孩的故事。” “那她叫什么名字?” “很凑巧,她叫索妮娅。” “她几岁了?” “六岁。” “她们做什么了?” 我头一次发现他肯定是瘦了不少。和我说话时,他完全魂不守舍。通常,他会用一层又一层的五彩花纸将自己包裹起来,假装高深莫测,但熟知他的人都清楚他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并能跟上他的思路。但是现在,他真的,真的是魂不守舍。他那不着痕迹的逃避并非不露痕迹,而是实实在在的。五彩的花纸就是铜墙铁壁。 这让我想起两年前他和伊丽莎白·斯特尔兹有染时也曾这样过。那件事我也知情,而且十分肯定。在那之前他和别的女人也有过一些风流韵事,那时候我就很确定,而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信不疑。 一股完全不真实的巨浪席卷了我。我太清楚这种情绪了,就如一种反复发作的疾病引起的第一阵刺痛,可怕得让人难以置信。那,那正是最终让刺痛变得如此可怕的东西。 “呃,除了某些特定的场合,索菲娅都看不见她的朋友索妮娅。只有当索菲娅从椅子上爬起来,看着镜子洗脸或梳头的时候才能看见。每次做这些的时候,她总能在她前面看见索妮娅。” “然后她们做什么了?” “然后她们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你总妨碍我是什么意思?’索菲娅会问,‘你走开,索妮娅,让我一个人待着。’” “那索妮娅说什么啦?” “呃,这就是最奇怪的事了。索妮娅从没说过话,一个字也没有。但是不管索菲娅在镜子前做什么,索妮娅总跟着她学。甚至当索菲娅吐着舌头嘲笑她鹦鹉学舌时,她也照着做。” “然后呢?” “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相信我,索菲娅真的非常生气。”是的,乔治,索菲娅相当生气。乔治,这种情况持续了多少年呢?“但是她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有一天她告诉索妮娅:‘索妮娅,如果每次我照镜子的时候你都妨碍我,那我也会妨碍你的。’” “所以接下来呢?” “索菲娅说到做到。每次索妮娅——这个从不说话的小女孩——来到镜子前梳头,索菲娅也梳。索妮娅做什么,索菲娅都立刻跟着学。” 不,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他们两个也做了别的事情。他们无非是离开了彼此。 不可以!我不能再经历一次那种恐怖的事情了。 他怎么了?疯了吗?我不能再掉下那可怕的悬崖了。 他能否改变并成熟起来?自斯特尔兹那件事以后,他就完全变好了。我以为她将是最后一个了,因为她不得不是最后一个。人的神经不可能在被毫无限制地打击和撕裂后仍然保持无恙。如果这次是真的,我不会再忍受。 他还有理智吗?他不能,不能如此盲目。 “我有个最好的朋友。”乔吉娅宣布。 “这正是我希望的。” “一个新的最好的朋友。” “你和你最好的朋友都做什么呢?” “我们玩游戏。但有时候她偷我的蜡笔。她叫保琳。” “我知道了。然后怎么样了呢?” 太不自然了,就像从机器、收音机或留声机里复诵出来的一样。 校车喇叭响了,乔吉娅一下子跳了起来。我用我的餐巾轻轻地擦了擦她的脸,然后和她一起走进客厅。她急忙去取书包,里面装着一册画本、一本图画书和我上次看到的一把零零散散的珠子、一些被遗忘了的坚果以及一只笔端破了的钢笔。 在和她吻别并看她沿人行道跑去后,我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或许是我错了。 我一定是错了。我可能是错了。除非我被迫承认错了! 在回餐厅吃早饭时,我看到了上一期的《新闻资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便拿起了它。 “乔治,”我说,“你忘记带一本《新闻资讯》回家了。” 他一边继续吃鸡蛋、喝咖啡,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我忘了。今晚一定拿一本回家。还有《名人》,刚刚才发行的。” “不用拿《新闻资讯》了,我昨天买了本。”他看着我,同时也看见了那本杂志,脸上立即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奇怪而疲惫的表情,但转瞬即逝,快得让我无法确定这个表情是否出现过。“里面写的一些东西,我正想要问问你呢。你看了那篇关于路易斯·帕特森的文章吗?” “嗯,看了。” “写得很好,是吧?正是你多年来一直说的东西。”我引用了文章中的一句话。“‘小矮人长成了庞然大物,集聚了所有能量,以其无人能及的魅力,出人意料地突然爆发,像流星一样掠过当代过于浮夸的艺术界的天空。路易斯·帕特森可能是通过显微镜观察她的模特儿,但是她使用的画笔却硕大无比。’” “是的,很好。但却不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强调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他们认可了她的天赋。不要仅仅因为他们与你用词不同而如此吹毛求疵。至少他们承认她是个伟大的画家,不是吗?” “他们是承认了。” 有些偏离正题了。这些话理应稍带些怀疑,但他的语调却很平淡。 “天啊,乔治,不要假装不高兴了。你一定有七八幅帕特森的画了,现在它们可都价值不菲呢。” “无价之宝。我想这是《新闻资讯》形容它们的措辞。”他放下餐巾,站了起来。“时间有点赶了。我想我得像平时一样直接开车去,除非你需要用车。” “不,当然不需要。但是,等等,乔治,还有一件事。”我在同一篇文章里找出另一段读了起来。“‘本周艺术界的焦点是帕特森遗失的巨著《犹大》的下落。这幅画令其名声大噪。无可否认,它是出自这位画家工作室的所有宝贵作品中价值最高的一幅。上面画着两只正在交换一枚硬币的巨手,完美地演绎了明黄、大红以及灰褐色的色彩搭配。这幅作品数年前就已广为人知,但随后便销声匿迹了。’后面还有。” 我从杂志中抬起头来。乔治说:“简洁却不俗丽。他们把它描述得如午夜的彩虹一般。” “这不是我想说的。你对那幅画知道多少?” “为什么我一定要知道呢?” “大概一星期前,我看到你带回家一幅未裱框的画,就像描述的那幅一样,难道我看错了吗?” “你当然没看错,乔吉特宝贝,但那只是它的仿制品。” “哦,好吧。它现在在哪儿呢?” 乔治对我眨了眨眼,然而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什么也没有,有的仅是空洞无神。 “当然是拿到办公室去啦。要不你认为那些门外汉如何能这么准确无误地描写真品的?”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快速地吻了我一下。“我得赶紧走了。下午给你打电话。” 他离开后,汽车沿着车道开走的声音如此清晰。我放下杂志,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向正在厨房里干活的内莉,内心深感自己老了,真的要老了。 埃默里·马斐逊 直到最近,我才与斯特劳德熟识,而就此而言,我现在还不了解他。因此,我无法猜出他是如何或者是否已经适应贾诺斯的做派。 当他说我不适合《犯罪资讯》时,并没有实质意思。这是对我们所有出版物的公认的建议。而就我所知,我们公司有许多以自我为中心、野心勃勃的精明人,他们从一个办公室换到另一个办公室,从一个团队转到另一个团队,从一个道德或政治领域跳到另一个道德或政治领域;生活中,他们除了对赚钱有兴趣外,没有其他的爱好,总希望比上一年赚更多钱,而且也的确总是比其他同事赚得更多。斯特劳德仅仅只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但是,我觉得斯特劳德并不只是这么简单。事实上,我对他的所有了解便是:他自认为处事圆滑,似乎很欣赏自己的才华,却对我们制造的东西从不买账。 直到现在,我也是如此。 那个星期一上午的晚些时候,我去了斯特劳德办公室,利昂·汤普勒也在那儿。他正向斯特劳德申请一项拨款,并斩钉截铁地说必须得用这钱开展那疯狂可笑的新任务。除了我,每个人似乎都参与其中。根据我收集的信息,汤普勒除了与一个名叫珍妮特·克拉克的娇小可人儿流连于凡·巴特鸡尾酒廊,什么也不用干。我却在办公室缓慢地踱着步,绞尽脑汁为斯特劳德出谋划策,这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圈外人。他们享受着经久不散的欢乐宴会,而我却成天在那老旧的警察局重案组或是废墟般的地区检察官办公室里周旋。 斯特劳德签下了那笔现金拨款,利昂·汤普勒便走了。我走过去,坐上了他办公桌后的窗台。他把椅子转过来,在这光影交错间,我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脸,轮廓分明,表情坚毅,这是我以前未曾注意到的。 “有什么新发现吗,埃默里?”他问。 “嗯,有。大部分都是些日常事务。但我想谈谈别的事情。” “正合我意!” “你知道一星期前的星期六晚上发生的怪事吗?” “谋杀案那晚?” “对。但是是关于‘受资助人’的。那天晚上,我见到了弗雷德·斯泰赫尔,詹妮特-多诺霍的总裁。你认识他吗?” “我曾见过他。但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呃,我和弗雷德非常熟。他妻子和我妻子是同学,现在仍然经常见面。那晚,我们在晚餐上遇见了彼此,晚餐之后是一个大型的宴会。弗雷德喝醉了,开始跟我讲‘受资助人’的所有事情。事实上,他和我知道的一样多。” 斯特劳德并没有太在意。“他没理由不清楚啊。这又不是一个很大的秘密。像这样的事情传开是很正常的。” “当然,一般都是这样的。但是这件事非比寻常。弗雷德清醒的时候人品还行,一旦喝醉就变得令人厌恶。那天晚上,他故意把自己搞得烦人透顶。他一一列举我们的计算,引用我们已经达成的结论,甚至重复我们曾经尝试过但后来放弃的一些观点,以此作为消遣娱乐。关键是,他知道精准的数据以及我们精心运作的每一步,还有,比如说,我个人用在报告中的许多措辞。不是大致相同,而是一字不差。换句话说,我们的信息泄密了,他已经看过了实际的调查、报告和结论。” “所以呢?” “呃,我非常恼火。对于我们目前的工作,詹妮特-多诺霍听到谣传是一回事,如果他们能够获取那些应该保密的记录,那就得另当别论了。我的意思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不喜欢弗雷德谈论‘受资助人’的方式,就好像它火不起来一样。在他看来,我是在浪费时间。整个计划被束之高阁也只是时间问题,或许数天或数周后就会被叫停。因此,我越想越不喜欢。他不是偶然得到资料的,他也并非完全是喝了区区几杯酒就变得狂妄自大的。” 斯特劳德点点头。 “我明白。你觉得这是我们应该知道的事情。” “是的,我之前这么认为,现在依然这么认为。我不是假装很懂它,但它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为它投入了大量的时间精力,比起我们堆砌在此的普通‘海市蜃楼’,它意味着更多。它让我着迷。这里面有几近真实的东西。”即使不同意,斯特劳德至少还是饶有兴趣地听着,而我奋力争辩。“它不仅仅是另一支射向空中的灵感之剑,还是个赚钱的买卖。你知道有这样一个团体,里面每个个体都市值百万美元,而且还会带来股息,与此同时,你也知道没有人会打击、扼制或毁掉这一回报丰厚的投资。” 斯特劳德对我浅笑以示理解,但却透着冷淡。 “我明白,”他说,“好吧,我会告诉哈根或厄尔我们的机密资料泄露了这一特殊情况。” “然而,这才是关键,我那天就这样做了。这也就是上星期六晚上发生的怪事儿。我先给你打电话,但打不通,然后我就打给哈根了。他在家,他也和我一样认为事关紧要。他说会向厄尔反映的,而且把和我见面排在星期一首先要做的事情。之后,我就再没有收到他任何消息了。” 斯特劳德向后靠到椅子上,打量着我,明显很困惑。“你那天晚上给哈根打电话了?” “我得让人知道啊。” “当然。那你是什么时候打的呢?” “当时我几乎立刻就打了。我告诉过斯泰赫尔,我会告诉别人的,那混蛋就只是笑。” “嗯,你几点打的?” “呃,大概十点半。怎么啦?” “你只跟哈根说了话?你没跟厄尔说话?” “我没跟他说话,没有。但我打电话的时候,他一定也在那儿。那晚他就在那儿,你知道的。” 斯特劳德转过眼不再看我,眉头紧皱。 “是的,我知道,”他说,语气冷漠,透着疲倦,“但哈根具体说什么了,你还记得吗?” “记不太清了。他告诉我他会向厄尔反映的。这再次证实了厄尔当时在那儿,对吧?然后,哈根说他想在星期一早上见我。但是星期一早上他却没有给我消息,自那以后再也没给我消息,我开始猜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想他可能已经把整件事转交给你处理了。” “不,很抱歉,他并没有。但我当然会跟进这件事的。我很赞同你的观点,和哈根的观点也是一致的——这事关重大。”他再次冷漠地朝我笑了笑,这次的笑容更是冷若冰霜。“价值百万美元的生命就应该经历一些事情的,是吧?别担心,埃默里,你的梦想不会落空。” 他就是个魅力十足的混蛋之一,我一直崇拜和喜欢他,当然也一直嫉妒和憎恨他。但我却发现自己居然愚蠢地相信着他。我知道不可能是真的,但实际上我却相信他真的有兴趣保护‘受资助人’,而且不管怎样,也会有办法让大家完全理解它,最后为它设计一个大规模的真实试验。我笑了笑,从衣兜里掏出一些便条,然后说:“嗯,这就是我想谈的事情。给,这些是警察调查德洛斯谋杀案所得的最新内幕消息。我之前告诉过你,他们知道她从上个星期五晚些时候到隔天的星期六下午之间在城外。”斯特劳德稍稍点头,聚精会神地听着。我继续说:“昨天他们查出了那段时间她去了哪里。她在奥尔巴尼,和一个男人一起。他们在她公寓里发现了一盒火柴,是奥尔巴尼一家夜总会的,全国各地都没有销售,只有那家有。在对奥尔巴尼各个酒店进行常规核查时,他们发现她确实是在那儿。明白了吗?” 他稍稍点了点头,表情疏远,继而又恢复了坚毅,等着我继续。我说:“警察知道你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对了,他们确信你找的这个人和上星期五、星期六在奥尔巴尼与德洛斯一起的男人是同一个人。这对你有利还是不利啊?” “接着说。”他说。 “就这些了。今天下午或明天早上,他们会派人去那儿,带着一堆照片去那个夜总会、酒店及其他地方核实。我跟你说,他们有德洛斯那个女人的通信簿。呃,今天早上他们让我看了看。他们正在收集通信簿上那长长清单中提及的每个男人的照片,和她一起去奥尔巴尼的那个家伙很可能就在其中。你听明白了吗?” “我听明白了。” “他们打电话找到那儿酒店和夜总会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描述了这个人的基本特征,他们由此断定,这个人很可能不是贾诺斯。德洛斯和那个男人在酒店以安德鲁·菲尔普斯-盖恩夫妇的名义登记的——即使真有其人,那也是伪造的名字。这个名字对你有用吗?” “没有用。” “对了,你的名字也在那个女人的通信簿里。” “嗯,”他说,“我认识保琳·德洛斯。” “哦,就这些了。” 斯特劳德似乎在思考我给他传递的这些信息。 “很好,埃默里。”他说,脸上迅速闪现一丝毫无温度的笑容。“对了,重案组也在找我的照片吗?” “不,他们已经有一张了。你办驾照或护照时曾交过一张。他们派去北部的那个人手里也拿着不少照片,有五六十张呢。” “我知道了。” “我可以和那个人一起去奥尔巴尼,如果你希望的话,”我说,“即使没完成别的事,我想他也能够辨认出你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我相信他会的,”他说,“但别担心。我认为在这里可以做得更好。” 乔治·斯特劳德 9 调查展开的两条线——公司的和警察局的——就像一把无形的钳子正在持续地收拢。我感觉它们就要碰上了。 我告诉自己,它只是个工具,一个庞大的机器,而且这机器还看不见。但是,我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它的毁灭力量。真疯狂!机器是不能被挑战的。它既能创造也能毁灭,而且做这两件事都是冷漠的、不带任何情感的。它衡量人的方式就如它衡量金钱、树的成长、蚊虫的生命周期、道德以及时代发展的方式一样。当大钟的时针指到整点,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一小时、一整天,完全正确的时间。它说你对,你就是对的;它说你错,那你就玩完了,没有任何机会反驳。它看不见,也听不见。 当然,我对此有过要求。 吃完食不知味的午餐,我便回到了公司。就像是计划中的小插曲,我预测了新的可能发生的事并计划了新的逃离路径。 占据半个街区面积的贾诺斯大楼仿佛用五百只看不见的眼睛仰望苍穹,直到我重拾自由意志,并将自己又一次送进它的铁石心肠里。这座巨神内部整洁、安全、明亮,不断回响着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而拜访者也会认为它是个十分舒适的地方。 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名单,上面列着六年前城外未更新执照的酒馆。我知道上面会有我的名字。这随后得认真处理。可是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把它塞到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里。 我走进罗伊的办公室,问他:“饿吗?” “非常非常饿。” “圣伯纳兹刚来了。”他慢慢地站起来,并把卷起的衬衣袖子放下来。“很抱歉让你等久了。有什么进展吗?” “据我所知,没有。但哈根想要见你。或许等你和他谈完了,我再去吃午饭比较好。” “好吧。但是我想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我上楼去了。这些会议开得一日比一日长,一日比一日频繁,一日比一日痛苦。即使我清楚地知道哈根和贾诺斯,尤其是贾诺斯,所面临着的深渊,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厄尔要这么做?那天晚上在那间公寓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天啊,这代价!但它已经发生了。我意识到我真心不是为贾诺斯着想,我想到的是我自己。 当我走进哈根的办公室时,他递给我一张便条、一个信封和一张照片。 “这是刚送来的,”他说,“我们要在《新闻资讯》上用半个版面刊登这张照片,并附上一则后续报道。” 便条和信封都出自第五十七街上的一个美术展览馆。照片拍得挺好,挺清晰,4英寸×6英寸,呈现的是路易斯·帕特森画展的一面墙,上面她的五幅画被清晰地复制了出来。便条来自展览馆老板,只声称照片是在九年前的一次画展上拍的,并且据知,照片上的那幅画是《新闻资讯》登出的那幅丢失的画的唯一真正的摹本。 没错,照片上有我那幅画着两只手的《犹大》。它就位于照片的正中间。然而,老板正好指出画的原名其实很普通,叫《基础的研究》。 尽管我没认出其他的画,但最右边的那幅画正是挂在楼下我办公室墙上的《愤怒的研究》。 “这似乎很符合描述。”我说。 “毫无疑问。如果刊登这张照片,并附上老板的原话,我确定我们能找到那幅画的真品。”也许吧。它仍藏在大理石路那里另一幅油画的后面。但我知道,如果乔吉特看到这则报道,她就会发现真相,而我编的那是一幅仿制品的谎言也会不攻自破了。因为照片上的那幅画是被复制出来的唯一已知的真正的摹本。“老天保佑,希望一切都能早早地水落石出。”当他再次看着照片时,我的神经紧绷起来,觉得他一定会认出《愤怒的研究》来。但没有。他放下照片,用尖刻的眼神看着我。“乔治,到底哪儿出错了?都一个多星期了,这件事还拖着悬而未决。” “我们当时花了三周才找到艾斯勒曼的。”我说。 “我们不是在找一个失踪了数月的人。我们找的是一个仅消失一周且留下众多痕迹的人!一定是有原因的。那是什么呢?”然而,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抛开了这个问题,转而开始核对我们现有的线索。“那些失效的执照查得怎么样了?” 我说新的信息源源不断地传来,我一收到它们就尽快反复核对。然后,我们有条不紊地核查了之前考虑到的方方面面。到目前为止,这事还是一团糟。对此,我干得还是很漂亮的! 离开前,我向哈根询问了厄尔的近况,得知他在医院住了两天便出院了。这就是我得到的全部信息。 我在楼上待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罗伊、利昂·汤普勒和菲利普·贝斯特也在。很明显,我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他们停顿了一下。 “我们找到他了。”利昂说。 他那瘦小的脸平常都是暗淡无光,此刻却神采奕奕!而我却感觉快要窒息了! “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不久前刚进来这座大楼。” “他是谁?” “还不清楚,但我们找到他了。”我一边看着他,一边等着他继续。他解释道:“我塞了些钱给凡·巴特的员工,告诉他们,之后还有更多的好处,他们就利用空闲时间在这片区域四处寻找。其中一个服务员认出他并追随他到这儿了。” 我点点头,却感觉心窝被扎了一刀。 “干得漂亮,”我说,“这个服务员现在在哪儿?” “楼下。他打电话给我时,我告诉他盯着电梯,如果那家伙出来了就跟着他。不过他还没有出现。现在,菲利普正把古玩店老板带来,爱德华正从吉尔家带一个女服务员过来,然后我们会完全监视这六部电梯。我已经告诉特警在我们的目标人物试图离开时该怎么做了。他们会抓住他,让他对自己的身份供认不讳。” “嗯,”我说,“就这么定吧。”这情景就像是将一只动物逼得走投无路,而事实正是如此。我就是那只动物。我说:“聪明之举,利昂。动脑筋了啊!” “迪克和迈克就在一楼,协助凡·巴特的伙计盯着呢。两分钟内,我们将监视每一扇门和每一个出口。” 我突然伸手去取我的外套,但最终还是没拿。我现在不能离开,已经太迟了。于是,我转而掏出一些烟,走到办公桌后,坐了下来。 “你确定就是那个人?”我问。 然而,确实毫无疑问。我从吃饭回来的路上就被看到,然后一路被跟踪了。 “服务员十分肯定。” “好吧。”我说。电话铃声响起,我机械地接起。是迪克,他汇报说所有的电梯都被监视了。除了那个服务员,在凡·巴特上晚班的酒保、吉尔家的女服务员以及古玩店老板也都到了。“好吧,”我再次开口,“保持现状。你知道该怎么做。” 菲利普有条不紊地用他那刻薄的声音解释道。毫无疑问,他的声音冷漠无情。 “如果他下午都没有出现,我们就一定能在五点半的时候找到他,因为到时候其他人都走光了。”我点点头,但却感到极度惊慌失措,大脑也一片凌乱。“虽然那时会如往常一样拥挤,但我们还是会死死地监视一楼的每一个角落。” “他已经插翅难飞了,”我说,“我们不会失手的。在抓到他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儿。我会叫人买晚饭,如果有必要,我会在第二十七层楼的休息室过夜。在完成这项任务之前,我本人不打算离开公司。你们几个呢?” 我并没有听他们是如何答复的。 甚至连罗伊都明白,如果一个人进了大楼却没有出去,按道理他就一定还在里面。而这个不可避免的结论最终必定会招致一个行动,唯一一个合乎逻辑的行动。 迟早我的手下一定会检查整栋大楼,一层楼一层楼,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查找那个唯一没有回家的人。 如果他们那样做的话,也用不了多久时间。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谁会第一个提出这样的建议呢? 路易斯·帕特森 过去四天,一直有人按门铃。这次我应声开门时,看到的是高高瘦瘦而充满浪漫情怀的小年轻——克劳斯梅尔先生,他为那家讨厌的杂志社工作。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访了,但我并不介意。他是如此谦谦有礼、气派高贵,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古板保守。他的到来让我的公寓蓬荜生辉。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帕特森夫人。”他说。和以往一样,他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帕特森小姐,”我尖声大笑道,“打扰我啦,不过,进来吧。还没有抓到那个凶手吗?” “我们没有在找什么凶手,帕特森小姐。我告诉过您——” “省省吧,把这套说辞留给《闲话事实》的那些常规订阅者吧,”我说,“坐吧。” 他小心地绕过四个孩子,两个小一点的分别是皮特家和麦克家的孩子,正在给拉尔夫家的两个较大的孩子做帮手。他们一边锯,一边不停地捶打一些模板、盒子和车轮,仔细地研究着如何将它们组装成货车或者某种新型的踏板车。克劳斯梅尔先生小心翼翼地提起裤腿,他总这样,然后在一张大皮椅上坐下,那儿原先摆放的是一把摇椅。 “您把我们和《真相》搞混了,”他坚定地纠正我,“那是另外一家公司的出版物,和我们所有杂志关注的都不是同一领域。我是在贾诺斯集团工作的。最近我才加入《名人》工作组。”他用巧妙的反语补充道:“我想您听说过这本杂志。可能您曾经甚至还读过。但是现在,我正在进行一项特殊的——” “我知道,克劳斯梅尔先生。你在鬼话连篇的《新闻资讯》里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文章。”他看起来是如此生气,以至于我都确定如果不是因为工作缘故,他一定会站起来飞也似地离开。“没关系,”我说,简直是吼出来的,“我喜欢那篇文章,克劳斯梅尔先生。真的。我也很欣赏它,尽管它完全扭曲了事实,而且我明白你用这些美好的辞藻赞美我,也并非真心实意,你只是在寻找那个凶手。来点麝香葡萄酒吗?我只有这个。” 我搜出家里仅剩的一加仑麝香葡萄酒,找出一只我仅存不多的还完好无损的平脚玻璃杯。它还算干净。 “不了,谢谢,”他说,“关于那篇文章,帕特森小姐——” “一点也不喝?” “不了,真的不用。不过,至于那篇文章——” “不是特别好,”我承认,“我说的是酒。”我解释道,这才发现自己确实在发火,因而感觉很惊恐。克劳斯梅尔先生还没有对我做什么呢,他看起来就像那种做什么事都很自我,而且内心十分敏感的人,而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冒犯他。我下定决心让自己表现得完全像个艺术家。我给自己倒了杯麝香葡萄酒,并极尽温柔地劝他也喝点:“我真希望您能和我一起享用它。” “不了,谢谢。帕特森小姐,那篇《新闻资讯》里的文章不是我写的。” “哦?不是你吗?” “不是。” “哦,我觉得它是一篇相当不错的报道呢。”我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而且我简直就是在咆哮。“我的意思是,在某些方面。克劳斯梅尔先生,请不要介意。我不习惯把我的画标榜为‘价值不菲’,或是‘无价之宝’——这是你们定义的吧?就是凶手花五十美元买的那幅。” 克劳斯梅尔先生生气了,我能看出来,或许我也让他感到厌烦了。我发誓,不管他说什么,也不管我有什么意见,我都会闭嘴,表现得通情达理,至少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是这样。十五分钟而已,时间并不太长。 “我只提供了一些信息,”克劳斯梅尔先生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比如说,我给《新闻资讯》的作者描述了《犹大》那幅画,完全照着您跟我说的那样描述的。” 婊子养的! “该死的,”我尖叫,“你从哪儿听来的犹大啊什么的名称?我告诉过你,那幅画的名字是《基础的研究》。你给我自己的画取了个我从未想过的花哨名号,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敢这样做,你这个可怕的弱小的寄生虫,你怎么敢用你的愚昧玷污我的画?” 我满腔怒火地看着他。他又是一个画作销毁者!看着他那惨白古板的脸,我就知道。那些正派体面的疯子最喜欢拿屠夫的刀子乱划油画,用颜料乱泼它们,用火烧毁它们,而他便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天啊,他像极了彼特。不,彼特也不过是把画拿去遮挡坏了的窗玻璃,堵住漏风的地方和糊上屋顶漏雨的地方。他却做得更官方。他会将画抛弃在某个经授权的仓库,销毁记录,然后永远让它们尘封在那里。 我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更多,然后试着听他说。 “我确实是用了您起的画名,我向您保证,一定是在书写和编辑的过程中出了岔子。这会在即将发行的《新闻资讯》中的一篇报道中得到纠正,并附上《基础的研究》的照片。” “我了解你,你这个该死的纵火犯。”他那双灰白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与当初拉尔夫让我看那些碎纸、灰烬和烧焦了的碎片时的表情如出一辙。那些碎屑便是我五年心血所剩之物——全堆在壁炉里了。当时的拉尔夫是多么自豪啊!我想,如果你知道如何毁掉具有创造性的新事物,那么你确实卓有成就。“你现在想干什么?”我问他,“你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 我看到克劳斯梅尔先生脸色异常苍白。我想,如果他不是一个服服帖帖一心只为《新闻资讯》卖命的小喽啰,他一定会拿起埃尔罗伊侦察兵的战斧向我挥砍过来。 “我们已经找到那个买您画的人了,帕特森小姐,”他说,极力地控制着自己,“我们确定知道他所在的范围,可能随时会找到他。希望您去公司,以便您能认出他。您花费的时间以及给您带来的麻烦,我们会给予金钱上的补偿。如果您能帮助我们,我们将给您一百美元作为报酬。您能帮我们吗?” “这么说,你们找到凶手啦?”我说。 克劳斯梅尔先生再次纠正道:“我们没有在寻找凶手,帕特森小姐。我向您保证,我们找的这个人与凶手完全没有关系。”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厌倦。 “胡说。”我说。 “什么?” “胡说。警察来过这里,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你们在找同一个人——买了我画的人和杀了那个叫德洛斯的女人的人。你当我是谁?显然,你认为我是个十足的笨蛋。” “没有,”克劳斯梅尔先生语气强烈地告诉我,“我从没那样想过。您愿意和我一起回公司吗?” 一百美元也是钱啊。 “这个人喜欢我的《基础的研究》,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帮你们抓一个如此有眼光的人。我从未有过许多崇拜者,我可不想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送去坐电椅受刑。” 克劳斯梅尔先生的表情表明他完全赞同我的说法,但痛苦的是他却不能如此说。 “但是,或许我们能够帮您重新拿回那幅画。您想把它买回来,不是吗?” “不,我一点儿都不想买回来,我只是不想它烂在加尔各答的某个黑窟窿里。” 我知道没有人能再见到那幅画了,它现在已经躺在了东河的河底了。凶手不得不处理了它以保住自己的命。与那个死了的女人有联系的一切东西,他都会统统处理掉。 又是一个高贵的毁灭天使。 我意识到这点,感觉气极了,心也凉了半截。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去在乎。那幅画不是我最好的画之一,但我却很在意。完成画作异常艰辛,之后还要努力保护它们不被自封的审查者、嫉妒的爱好者和微小的神灵——比如克劳斯梅尔先生所毁掉。 “好吧,”我说,“我去,但仅仅是看在一百美元的份上。” 克劳斯梅尔先生像是从盒子里弹出来一样,蹭的一下站起来。天啊,他的动作真优雅!当他死了,也不用给他进行防腐处理了,因为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这种优雅。 “当然!”他温和地说。 我环顾四周,在书架最上面一格找到了我最好的帽子。四岁的伊迪丝——迈克的女儿——责骂我把她的鸟巢拿走了。我解释说傍晚前我一定会物归原处的。临走前,我委托小拉尔夫临时照看整个家,直到我另行通知。他抬起头来,我想他听到我的话了。不管怎样,他懂我的意思。 在去他公司的出租车里,克劳斯梅尔先生努力表现出友善。 “很好的孩子,”他告诉我,“很阳光,很健康。我好像没听您说起过您的丈夫。” “我从没结过婚。”我再次违心地尖声笑道。天啊,从明天开始,我要学习如何表现得举止优雅,即使这是我最难做到的一件事。“他们都是爱的结晶,克劳斯梅尔先生。”他坐得如此笔直,表情如此真诚,看起来如此高雅。相比之下,我看起来却像个幼儿园没毕业的孩子。然后,我涌起了一股糟糕的受挫感,很清楚自己就像个十足的傻子。我确实就是个傻子。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这点。然而,克劳斯梅尔先生是如此的完美,我猜想他是否知道呢?或许并不知道吧。完美的人对任何事情都不会了解太多。 “克劳斯梅尔先生,如果我向你透露了什么秘密,你也别介意啊。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你们《实情》的人有个特点,那就是乐于了解所有的秘密。” 我想这个谎撒得太赤裸裸了,因为他一言未发。过了一会儿,我们便下车了。克劳斯梅尔先生看起来非常高兴,并且全神贯注听我说,因为他马上可以摆脱我了。天杀的!如果他来之前,我梳妆打扮了一番,如果我真想给他留个好印象,我肯定能在五秒之内搞定他。但是,谁想俘获一个坐办公室的恶心家伙? 我喝醉了,在我们进入大楼并坐电梯往上走的三分钟里,我表现得十分安静。高贵是可以两个人一起玩的游戏。在耗尽了我的高贵后,我们走出了电梯。我问:“我应该做什么呢,克劳斯梅尔先生?除了拿我的一百美元。” 当然,无意中,我又放纵地尖声笑起来。 “别担心您的一百美元,”他简短地说,“买您那幅画的人就在这栋楼的某个地方。我们找到他也只是时间问题。您要做的就是当我们找到他时辨认他。” 我突然间极端厌恶起克劳斯梅尔先生和一直问我问题的警察,以及整件疯狂的事情。这些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一切与我何干?我一生中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画画。如果其他人以毁掉画为乐,那就随他们的便吧!或许那是他们表达自己创作天性的方式。或许他们将他们压制或毁坏的佳作看作是他们的杰作。 这是一种邪恶的想法,我知道这种思考的角度不对。当克劳斯梅尔先生将手放到办公室的门把上把门推开时,我说:“你一定是个极度冷漠自私、久经世故的人,克劳斯梅尔先生。你难道从未渴望过呼吸一口健康、清新、卫生、自然、新鲜的空气吗?” 他礼貌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丰富的感情。 “我一直努力克制不那么冷漠自私,”他说,“一直如此。” 我们走进一间房间,里面满是坐办公室的恶心之人。 “你有几个孩子,克劳斯梅尔先生?”我问。我本意想要轻声询问,但很显然我是在大声喊叫,因为许多人都转过身来看着我们。 “两个。”他低声道,但更像是在咒骂。然后,他装出一副笑脸,把我带到了前面。然而,当我边走过办公室,边四处打量时,我的目光突然被墙上的画吸引了。那是我的画!《愤怒的研究》!真是不可思议!我几乎无法相信。“乔治,”克劳斯梅尔先生介绍道,“这是帕特森小姐,那个画家。”画被裱起来了,很漂亮。“帕特森小姐,这是乔治·斯特劳德,他负责我们的调查。她同意待在这儿一直到我们找到那个人。我相信,她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 一个长相英俊的家伙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走上前同我握手。 “帕特森小姐,”他说,“真是意外惊喜啊!” 我看着他,想要大叫,但却喘不过气来。太疯狂了!他就是凶手,就是在第三大道的旧货店里买我画的人。 “你好!”我说。我转向克劳斯梅尔先生,但他看起来相当疲惫,与此同时又如释重负。我又看向斯特劳德。“呃,”我不太确定地说,“我能做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心照不宣地看着对方。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知道。但我无法理解,我犹豫着。 这个平庸无奇、温文尔雅的普通人杀了那个叫德洛斯的女人?看起来不太可能。他哪来的胆量?他对生活中可怕紧张的时刻都有何了解?我一定是弄错了。我肯定是误会了整件事情。但确实是同一个人。毫无疑问啊! 尽管他露出了自在的笑容,但他的双眼就像火山口一样深邃,眼神冰冷坚定。我明白个中缘由,我也知道整个办公室里再没有人能像我一样明白,因为他们都像可怜的克劳斯梅尔先生一样,完美无缺。 “您能帮助我们,真是太好了!”他说,“我想唐已经跟您解释了我们正在进行的工作。” “是的。”我的双膝突然打起颤来。对于这所有的一切,我都无法承受。“我知道一切,斯特劳德先生,真的。” “我毫不怀疑,”他说,“我确信您知道。” 为什么没有人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个下午的噩梦?它就是个噩梦!为什么没有人承认这彻头彻尾都只是个愚蠢的玩笑?如果我选择此时此刻指认他,这个叫斯特劳德的将会撒个怎样的弥天大谎,却又能让人相信呢? 我不自主地尖笑起来,猛地从他手里抽回手来。“不管怎样,我还是很高兴有人喜欢我的《愤怒的研究》。” “是的,我很喜欢这幅画。”凶手说。 “这是你的吗?”我短促地尖叫道。 “当然。我喜欢您所有的作品。” 尽管看起来似乎有五十人,但办公室里却大概只有五个人。他们现在全都转过去看着《愤怒的研究》。克劳斯梅尔先生说:“该死!这真是帕特森小姐的画。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们,乔治?” 他耸耸肩。 “告诉你们什么?有什么好说的?我喜欢它就买了下来,然后就挂在那儿。这都已经好几年了。” 克劳斯梅尔先生重新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叫斯特劳德的人。其他人却张大嘴巴看着我,似乎第一次相信我是个艺术家。 “您想喝点儿什么吗,帕特森小姐?”这个凶手邀请道。他似笑非笑。但我看出来那不是笑,而只是内心绝望的一种伪装。 我立即吞了吞口水,嘴里又涩又干,我无法控制那虚弱无力的吼声从我身体里爆发出来。即使我笑着,我也知道那并不是真笑,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歇斯底里。 “我的《基础的研究》到底在哪儿?”我质询道,“就是被你们可恶的杂志称作《犹大》的那幅。” 斯特劳德十分沉默,脸色异常苍白。其他人只是面无表情。克劳斯梅尔先生对斯特劳德说:“我对她说过我们会尽力帮她找回那幅画的。”他又耐心地向我解释:“我并没有说我们已经拿到画了,帕特森小姐。我的意思是一旦找到那个人我们自然而然就找到了那幅画。” “会吗?”我冷冷地盯着斯特劳德说,“我想更有可能它已经被毁了。” 他那僵硬的脸上有了波涛暗涌,却仍然保持着随意而虚伪的笑容。 “不,”他最后开口说,“我不这样认为,帕特森小姐。我有理由相信您的画还完好无损。”他转到办公桌后拿起来电话。拿着话筒,他投给我一记冷酷而强硬的眼神,让我确定我不可能误解。“它会失而复得的,”他告诉我,“只要其他一切事情进展顺利。您能完全明白吗?” “嗯。”我说。天杀的!他居然在威胁我。应该是我威胁他吧!事实上,我会的。“他妈的,最好是完好无损。我可知道它价值不菲呢!” 他点点头。 “我们也这样想。现在,您想喝点什么?” “她喜欢麝香葡萄酒。”克劳斯梅尔先生说。 “黑麦威士忌。”我喊道。 我干吗要关心他杀她的原因呢?如果《愤怒的研究》很安全,那么《基础的研究》也很可能是安全的,而且它实际上能值许多钱呢——现在。如果它被毁了,我完全可以再揭穿他的。此外,他确实收藏了我的画。“不只要一杯,多来点。来一打吧。” 和凶手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就得承受点什么。同时,记得要保持尊严,至少在公共场合。 乔治·斯特劳德 10 有时我会在沙发上(很久前搬进办公室的)醒来得特别早,穿上鞋,系上领带——我唯一脱下的两件衣物,然后满脸愁云地走向办公桌。 我的手表指向八点多。今天是时候让一切结束了。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它。但我知道就是今天了。警察会完成在奥尔巴尼的调查。有人会想到彻底搜楼。 昨天本应该水落石出的,但为什么没有,我永远不得而知。当那个叫帕特森的女人走进来时,我就该玩完的。我知道为什么她不指认我,因为我还没有毁掉她的画,而我的筹码就是如果她开口告发我,我便会毁掉它。艺术家都很古怪。我一想到差点真的毁掉那幅画就全身战栗。她仍然会制造麻烦,任何时候只要她想,她便可能会。她的性情阴晴不定。晚上八点左右,她便匆匆离开,但也可能再回来。任何时候,出于任何理由,她都可能改变主意。 我按呼叫钮找公司的勤务工,结果没有人应。最后我给楼下的杂货店打了个电话,最终吃到了三明治,喝到了一夸脱黑咖啡。罗伊的办公室里,哈利·斯莱特和阿尔文·迪利仍然死盯着监视屏。 快到九点的时候,剩下的成员开始陆续进来。利昂·汤普勒先到,然后是罗伊、英格伦,唐和爱德华几乎同时到我的办公室。 “你怎么不回家?”罗伊问我,“你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不是吗?” 我摇摇头。“我要待在这儿。” “事情结束前,你想一直待在这儿吗?” “对。楼下情况怎么样了?” 利昂·汤普勒说:“正紧锣密鼓进行着。菲利普·贝斯特刚跟迈克换了班。我们整晚盯守着从这儿到凡·巴特的一条线,还有更多的特警加入进来了。我就搞不懂了。” 就是这样。我感觉该来的终究是要来了。“你搞不懂什么?”我问。 “为什么这个家伙还没出来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确在这里,但具体在哪儿呢?” “或许在我们在这儿撒网之前,他就已经离开了。”我说。 “不可能。” “他或许只是从这扇门进来,然后又从那扇门出去了,”我辩驳道,“或许他已经知道自己被跟踪了呢。” “不,”利昂说,“那个服务员一直跟他到电梯口。他坐的是直达电梯。他可能在第十八层楼以上的任何角落。据我们所知,他就在我们自己公司的某个地方。” “我们该怎么做?”英格伦问。 “他会露面的。”我说。 “我觉得时间紧急,乔治。”罗伊提醒我。 “是的。” “我突然想到,”利昂说,“如果他没有出来——”所以,是利昂·汤普勒提出的建议。我看着他,等着他继续。“我们可以让那些目击者,加上楼里的保安和我们自己的一些人,从上向下搜查一遍,一间办公室一间办公室地搜。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虽然会花上数小时,但我们最终会找到那个人的。” 我必须装作在思考。这个建议不是出自我口,似乎已经相当糟糕了。我点点头说:“主意不错。” “那我们这么做吗?” 如果我知道那些目击者在哪儿,如果我能够掌握他们在每层楼、每套房的搜索进度,那么还是有办法的。哨子吹响前,游戏便没有结束。 “开始吧,”我说,“你来负责,利昂。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每一步的进展。让我知道你们从哪层楼开始,从哪个方向展开,接着要检查哪儿。” “好,”他说,“首先,我们将目击者和保安安排在十八楼以上的每层。他们将搜查楼梯间、电梯,而且我让他们密切关注进出办公室的人,还有邮件滑送槽、卫生间、储藏室——所有地方。”我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我觉得这样差不多了,你说呢?” 天啊,代价真大啊!欠下的债总归是要还的。这当然是抱怨的话,但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看着自己的整个人生分崩离析,且连带着亲近他的人也灰飞烟灭,却连无声的抗议都没有。真正接受自己命运的人会真正毫不颤抖地向他自造的巨大赌局鞠躬认输,这是说谎,是瞎编。不存在这样的人,以前不曾存在,以后也不会存在。 “不错,”我说,“随时告知我。” “我想带上迪克、爱德华和唐。还有其他更多人,他们一来办公室,我们就走。” “带上吧。” “而且,我觉得要鼓励鼓励那些目击者。” “给他们报酬。我给你开张票。”我在一张出纳员表格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数额处空着未填,然后将它扔给了利昂。“好好搜查。”我说,自认为挤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很快,办公室就空了。不久,利昂打电话来说他们正在搜查第十八层楼,并且关闭了所有的出入口,停止了所有向下运行的电梯以便检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上楼。 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在敌人的中心腹地——三十二层楼的史蒂夫或厄尔的办公室——一定有安全的藏身之处。我正努力地想办法找到它,此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是史蒂夫本人。他让我立即上去,声音听着含混不清且紧张不安,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在哈根的办公室里,除了他自己,我还看到了其他几个人:厄尔·贾诺斯,我们的首席律师拉尔夫·毕曼,公司最大的股东约翰·韦恩以及其他四位主编。我还看到了弗雷德·斯泰赫尔——詹妮特-多诺霍的总裁。除了斯泰赫尔和厄尔,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惊愕,并露出一丝尴尬之情。斯泰赫尔看似有些愧疚,厄尔则流露出一种比平时更自信的神情。厄尔走向我,真诚地和我握手,我才发现他的自信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神经紧张到近乎歇斯底里。 “乔治,”他说,“这让我十分高兴。”尽管他看着我,我却不觉得他真的是在看我;当他转过身继续说的时候,我也不觉得他真正在看办公室里的任何人。“我不明白还有什么理由让我们等着。我现在要说的会被写下,并在随后公布给所有的员工。由于我不能亲自逐一地对所有人说,所以借此表达我的遗憾。”我坐下来,看着周围那些露出专注表情的脸庞。和我一样,他们也感觉到了唯一可能要发生的事情。“或许如你们所知,就贾诺斯发行物的编辑政策来说,我们的控权董事会有些与众不同。我一直在为实现自由、灵活和创新的新闻业这一理念努力着、奋斗着,这个理念不仅是我对新闻事业的理解,也是每个公司职员的理解。现在,我想说的是,我觉得这个政策是正确的,我对我们过去的成就感到自豪,对赢得这么多人才的支持感到自豪。”他停下来,看着哈根。哈根却谁也没看,只冷冷地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笔记本,在上面胡乱画着圈圈线条。“但是,控权董事会不认同我的政策是最符合公司利益的,而最近发生的不幸事情——你们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使得反对者更加质疑我的领导能力。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责怪他们。与其危及整个集团的未来,不如我同意做出让步,与詹妮特-多诺霍公司合并。我希望你们在新公司里依然保持住为旧公司服务时的那种精神。我希望你们忠于斯泰赫尔先生——你们的新主编,就像忠于我和史蒂夫一样。” 律师毕曼就这件事情又发表了一通演说;然后韦恩开始说厄尔的这一举措只是暂时的,每个人都期望他早日回归。他还在继续说着,这时候门开了,利昂·汤普勒走了进来。我走向他。 “到目前为止,我们仍然一无所获,”他告诉我,“但以防万一,我觉得有必要也搜查一下贾诺斯和哈根的办公室。” 门在一关一合之际,我看到走廊里站着一堆人,其中就有吉尔家和凡·巴特的服务员。 “就此作罢,”我说,“任务终止了。” 利昂缓慢地扫视了一圈办公室,露出了置身历史博物馆似的庄严神色。他的眼睛又转过来看着我,我点了点头。 “你是说,将他们都送走?” “都送走。我们将遭遇重大变故,就如庞贝城被火山湮灭的事件一样重大。” 回到房间,我听到韦恩对哈根说:“——要么巴黎办事处,要么维也纳办事处。我想你可以挑一个,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再想想。”哈根告诉他。 “公司大于一切!”厄尔过于愉悦而自信地重申。这既可怕却又带着英雄主义色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得继续向前发展。它远比我重要,比我们任何人都重要。我不想看到它受伤害,甚至陷于危险当中。” 我们的新主编斯泰赫尔似乎是唯一一个旁观者。我走向他。 “呃?”我说。 “我知道你想要更多的钱,”他告诉我,“但除此之外,你还想要什么?” 我能看出他根本没有任何长进。我说:“埃默里·马斐逊。” 我想这会让他措手不及,而事实的确如此。 “什么?你真的想要埃默里·马斐逊?” “我们想以连环画的形式推出‘受资助人’,用图画来叙述它。”斯泰赫尔眼睛里流露出怀疑与顾虑的眼神,但他的兴趣之火也被点燃。 “没有人会再阅读文字了,”我继续说道,“形象化的演示是整个未来的趋势。让埃默里继续负责‘受资助人’,在杂志上印上彩色画页吧。” 他极不情愿地说:“我会考虑的。再说吧。” 乔治·斯特劳德 11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就如一部失控的电影,时而过得太快,时而又太慢。 我给乔吉特打电话,约她晚上到凡·巴特吃晚餐。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高兴,但我猜不出原因。我是这个家里唯一明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意义。 我解释说上个任务完成了,然后她便让乔吉娅接电话。我们是这样通话的: “喂?喂?是你吗,爸爸?我是乔吉娅。” “喂,乔吉娅。我是爸爸。” “喂。” “喂。” “喂?喂?” “好吧,我们已经打过招呼啦。” “喂,爸爸,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她叫什么名字?” “克劳迪娅。她至少十五岁了。” “六岁。” “十六岁。” “六岁。喂?喂?” “喂,好吧,她六岁。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她开始拉扯手帕上一个松掉的线头,手帕开始脱线。很快,她扯起手帕来,她扯啊扯啊,最后整个手帕都扯没了。她又扯起毛衣上的一些线,然后是裙子上的,而她自己却不知道。她就这样扯啊扯啊,不一会儿头发就和线缠在了一起。她还继续扯啊扯啊,可怜的克劳迪娅很快就变成一团线球躺在了地上。” “然后她怎么办了?喂?” “然后她就躺在地上,抬头看着她刚刚坐着的那把椅子。椅子现在当然是空的啦。她说:‘我这是在哪儿呀?’” 成功了!我听到乔吉娅因为不相信而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我做什么了?喂?喂?” “你什么也没有做,”我说,“只是从那以后总是很小心,尽量不去扯任何松了的线头。不会扯得太远。” “喂?讲完了吗?” “讲完了。” “拜拜。喂?” “我们已经打过招呼啦。现在我们说再见。” “拜拜,拜拜,拜拜,拜拜。” 我给代理打了个电话,定了两张晚上演出的票。然后,我又冲动地打电话给当时寄给我们路易斯·帕特森画展照片的那个老板。告诉他身份之后,我便问:“帕特森的作品实际值多少钱?” “不好说,”他说,“您是想买呢,还是有画要卖?” “都有。我想要个大致的报价。” “呃,老实说,没人知道。我想您指的是你们《新闻资讯》最近刊登的那篇文章里提到的价格吧?” “差不多。” “嗯。那当然是夸张了。像帕特森这类画家的市场总是时好时坏。但我想她任何一幅画的价格都应该平均要两三千吧。我碰巧有她的一些画,相当不错,您大概能以这个价钱买下来。” “那幅《犹大》值多少钱?我指的是画着一双手的那幅。你给我们寄了张它的照片。” “呃,那幅就不同了。它受到了广泛的关注,我想它的价格会更高点吧。但是,很不幸的是,我没有那幅画。显然,它是真的流失了。” “它没有流失,”我说,“在我这儿。它值多少钱?” 电话那头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会儿。 “真的在您那?” “是的。” “您知道的,那个什么先生?” “斯特劳德。乔治·斯特劳德。” “您懂的,斯特劳德先生,我自己不买画的。我只是展览画作,然后从那些经由我馆里卖出去的画中抽取一定的佣金。但是如果您真的有那幅《犹大》,我想您可以随随便便就能卖到五千到一万美元。” 我谢过他,然后挂了电话。 大钟运转于各处,不忽略任何人,也不遗漏任何人;不忘记任何事,不记住任何事,也不知道任何事。它即是虚无,我本欲补充点什么,但却理解更深。它就是一切。一切就在那儿。 这天下午,路易斯·帕特森咆哮地闯进了我的办公室,她喝得酩酊大醉。我一直在等她。她想和我谈谈,我便和她一起离开去了吉尔家。 我们坐在吉尔家的吧台边上,她问:“我的那幅画呢?你把它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我把它放在家里了。为什么我非得要处理它呢?” “你明知故问,”她大喊道,“因为它能证明你杀了保琳·德洛斯。” 三个顾客饶有兴趣地回头看我们。所以,我只好谨慎地向她解释我没有杀人,其中保留了大部分的细节。我简略地描述了这个案件的大致情况。等我说完后,她失望地说:“所以,你真的不是凶手?” “很抱歉,不是。” 她狂笑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都以为她会从椅子上摔下来呢。 “我也很抱歉,斯特劳德先生。昨天下午在你办公室的时候我太过鲁莽了。天啊,你不知道,为了救我的画,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越看你越觉得你邪恶。现在想想,你的确如此,不是吗?” 她可真是个不错的女人。我越来越喜欢她了。昨天她看起来似乎不太正常,今天显然煞费苦心地将自己整装了起来。她个头高大,皮肤黝黑,活力四射。 吉尔顺着我们面前的吧台走了过来。 “晚上好啊!”他对我们说,然后又转向我,“呃,你的一个朋友大约上周一直在这儿转悠,想要找你。他肯定想见你,急切地想见你。但是他现在不在这儿。一大堆人都在找你呢。” “我知道,”我说,“我已经见过他们了。请给我们来两杯黑麦威士忌高杯酒,让这位女士玩玩那个游戏。” 有那么一会儿,吉尔和那个帕特森女人一直玩着游戏。她先要求看气球,这很简单,就是吉尔在车库旁的大火中救下来的唯一玩具。最后,她又要求看拉斐尔的画,这同样很简单,就是他在一次长途旅行中从意大利给他妻子寄的一张明信片上的图画。 大概喝了八杯酒以后,帕特森想起了什么——我知道她迟早会想起来的。 “乔治,我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想让我指认你呢?怎么回事啊?” 她已经醉得十分厉害了。我严肃地告诉她:“他们想找到拥有你那幅画的人。大家都认为它已经丢失了。想起来了吗?而且它是无价之宝。想起来了吗?我们公司自然想找到它。” 她半信半疑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狂笑起来。 “骗人的鬼话。我想知道真相。我的画在哪儿?我想把它要回来。克劳斯梅尔先生说过的,你们一找到画就拿给我。”想起唐,她似乎触动了另一股躁动的情绪。“那个讨厌的家伙。去死吧,他!呃,画在哪儿?” “路易斯。”我说。 “它很值钱,它是我的,我想拿回它。你什么时候把它给我?” “路易斯。” “你是个骗子。百里开外我都能辨认出你这种人。你有妻子,没有孩子,你有套贷了款的房子。今晚你过着穷苦的生活,转天你就同上班路上聊八卦的人吹嘘,说自己认识一个真正的画家——著名的路易斯·帕特森。”她一拳打在吧台面上。吉尔回到我们旁边,慵懒地给我们又添了杯酒。“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我只要我的《基础的研究》。你们承诺我的,而且它很值钱。它在哪儿?” “你得不到它,”我直言不讳地说,“它是我的。” 她瞪大眼睛,咆哮着。 “你个混蛋,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我当然是成心的。毕竟,它是我的。我买下了它,不是吗?而且它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喜欢它,我想要它,我需要它。” 突然间,她变得温柔起来。 “为什么?” “因为那幅特殊的画教会了我一些东西,它还会继续教育我。或许,在某个时刻,它会让我觉得又上了次大学。”我看了看表。如果能在十分钟内赶到凡·巴特,那我大概能准时赴约了。“但我会和你做笔交易。《愤怒的研究》已经挂在了我办公室,你的其他四幅画挂在我家里。我都可以给你。但是《基础的研究》那幅画不管多少钱都不卖。不卖给任何人。” 她惆怅地问我:“你真的就那么喜欢它吗?” 我没有时间解释了,所以只是简单地回答说:“是的。” 这个回答让她无话可说了,然后我想办法把她弄出了酒馆。在吉尔家门口,我把她塞进了出租车,付了车费,然后把她家地址给了司机。 我拦下下一辆经过这儿的出租车。我想我大概会迟到凡·巴特一会儿,但这似乎并不打紧。 这只无声无息、无形无影的大钟如往常一样转动着,但它已经完全将我遗忘。今晚,它又在寻找别人。它的臂杆、手把和钢簧紧绷着,泰然自若地找寻着另一个人,就如前天晚上它伸手抓我时一样的盲目与无情。不管怎样,那个时候它没有抓到我。但我深信它还会再次转回来找我。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很快! 我确定我将笔记本收好放进了内兜里。上面有路易斯的地址以及她的电话。当然,我将永远不会给她打电话。遭受一场严重得近乎灾难性的重创已经足够了。即便这样,这也是一串不错且有趣的号码,值得拥有。 红灯亮了,出租车慢慢地减速停了下来。我转向车窗向外看去,便看到了街角报刊亭上一份报纸的标题。 厄尔·贾诺斯——被撤职的出版商—— 跳楼身亡!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